谢离面无表情地回望他。
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压抑沉闷。片刻后,公良狩忽然哈哈大笑,拍上谢离的肩膀,“当然了,我知道你不可能是!”
“你手上沾过多少血我还能不清楚。”
“所以我心中又有另一个猜测。”
谢离眯眼:“说。”
“我摆在城门口的那两座神像,问的是魂魄的前世今生。但显然那丫头现在并不是,所以或许这问题就出在她这具躯体上。若是这躯体和魂魄并非同一人……”
“……”谢离眼底一暗,目光投向谢青岚所住的方向,“你能查到她的魂魄为何人吗?”
“这可就为难我了。”
公良狩两手在身后撑着,微微后仰,“我既不是修仙界的,又不是厉城的,就一个活得长点的老头,这阎王爷做的事我可办不了。”
“我听说你们厉城不是有个叫封花焰的,通晓天下秘闻,凡是坤灵大陆上的人,无他不知无他不晓。你问问他呗。”
谢离抿唇。
“莫非你已经问过了?”公良狩直起腰,“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吧,那就难办了,该如何确认她大善之人的身份呢。”
“你为何非要找大善之人?”
公良狩愣了下,那双颇为深邃的眼睛笑得眯起来,“因为我一心求善向道,怎么,不行?”
谢离却是短促地哼笑一声,“求善?向道?”
“无尘一战你手中沾的血能比我少多少,公良狩,别装了几百年好人就把自己也蒙骗过去了。”
他谢离肮脏不堪罪无可恕,公良狩又能好到哪里去。五大宗门不过看他是鸣天城中人,既是凡人,又声望颇高,所以不敢擅动。可若公良狩仍旧是谢明烛的弟子,早就跟他一个下场了。
“你这话说的,总好过我成日苦大仇深地拉着一张脸,到处宣扬自己恶贯满盈好吧。”
公良狩耸肩,“你这样子,难怪当初谢师祖更喜欢我呢。”
谢离的手倏然收紧。
“冷静,冷静!”
公良狩后挪两步,“那谢丫头的身世我再去查查,等收到消息随时告诉你。”
他说完这话就一溜烟跑走。
但公良狩这消息一查,就几日没有下落。好在谢离本身也不打算靠他,这谢青岚到底身世如何,于他也无甚关系。
*
几日后,终于到了灵官祭当天。
公良府一家子起得格外早,连带着谢青岚这个客人也不能睡安分。刚到鸡鸣之时,就被公良万宜风风火火的声音吵醒,谢青岚困得要死,顶着一头鸡窝睡眼惺忪地推开门,红装娇艳的四小姐正瞪着她。
“丑死了!”
那声音响得她耳朵疼。
谢青岚捂住耳朵,打了个哈欠,“四小姐,您还干喊人起床的杂活儿吗?什么时候这么掉价了。”
“谁掉价了!”公良万宜咬牙切齿,“若不是爹喊我叫你,鬼才愿意来!”
“是吗,那真是辛苦四小姐走这一遭了啊。”
“您喊也喊过了,回去吧,我继续睡了。”
谢青岚说着要关上门,公良万宜火速抽出软剑朝门缝里劈过来。谢青岚连忙收手回退,却还是被公良万宜划伤了胳膊。一阵刺痛自右手手臂蔓延开,里衣瞬间被染出一片血色。
谢青岚闷哼一声。
公良万宜却丝毫不绝愧疚,从怀中掏出一瓶药,傲慢地丢到她跟前。
“你真当我不敢伤你?”她讥讽道,“原先以为你是大善之人,我方才勉强忍着你,不过谁料你就是个小喽啰罢了,我自然也不用再忍你。”
谢青岚摁住伤口,蹙眉望向她,“……城主那边问神验血的结果出来了?”
“看来你也不傻。是出来了,只不过大家还都不知晓。”
那日她还是偷偷躲在房檐底下,才听到了父亲和谢离的对话。
“也不知你用什么法子骗过了神像,但我可不会再上当受骗了。”
公良万宜收起软剑,扬着漂亮的头颅,“自己把伤口包扎好了过来,要是让其他人发现,我绝不会放过你。”
“……”
待公良万宜走后,谢青岚看向地上那瓶药,深深吐出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恼火。
只是书里的角色而已,她没必要置气。
她更想知道的是公良狩明明已确认她身份,却为何不对外宣布,总不可能是忘了吧。
谢青岚包扎伤口花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赶到正门时,马车已经出发了一部分。只有谢离还在等她,见她来了,便转身上了马车。
谢青岚没想到自己会分到和谢离一辆马车,刚包扎的伤口登时更疼了。
她磨磨蹭蹭地上了马车,坐到谢离对面,就闭上眼睛装睡。谢离也不戳穿她,安安静静地望向窗外。
一路上马车颠簸,谢青岚的伤口好几次撞到车壁,疼得她龇牙咧嘴。
“公良万宜伤你了?”
谢青岚抬眸,对方正淡淡地瞧着她。
“……伤了手臂。”
谢离轻哼,“之前不是嘴皮子很利索吗,怎么还会被一个疯丫头伤到?”
“再利索也利不过剑啊。”谢青岚撇嘴,“我身上又没有兵器。”
“你这意思像是在跟我讨要兵器。”
谢青岚嘿笑,“我这胆子哪敢,不过谢仙长的兵器想必都是珍品,我定是配不上。”
谢离不言,只是瞥她一眼。
马车又颠簸了两下,谢青岚差点翻倒,连带扯动了胳膊的伤口,顿时又洇出一片血渍。她脸色霎然苍白,因疼痛而冒出细密的冷汗。
谢离岿然不动,但俄而不久,袖口间却飞出一只符纸折的红色蝴蝶。那蝴蝶轻飘飘落在谢青岚的伤口处,输入源源不断的暖意。谢青岚明显感觉到手臂处的疼痛逐渐淡去,惊诧地望向谢离。
后者垂着眼皮子,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那伤口很快就被谢离治好,符纸蝴蝶也飞回了他的袖中。
“……多谢仙长。”
谢离:“不过是公良府的人还没资格伤你,少谢我。”
“……”他这话怎么听起来更奇怪了。
谢青岚心中有些憋闷,但说不上是什么。谢离这家伙几次三番要杀她,如今却忽然对她好,她定是不信的,怎么想都是别有用心。
马车内安静下去,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开口。
*
他们此番是随公良府中人前往祭祀圜丘。
这是灵官祭的第一件大事,向五百灵官供奉祭祀,但由于这些灵官庙并不在一处,于是公良狩便选了一处祥址,每年灵官祭都在那里举办祭祀仪式。
谢青岚等人到时,天坛前已经站满密密麻麻的人,全是鸣天城百姓。他们各戴着灵官面具,排排列列整齐地站成一块,公良狩等人则站在最前面。
她一眼就凭着背影找到封吾,钻过人群过去。
封吾左侧有两个空位,是给她和谢离留的,接着他又递给谢青岚两个灵官面具,分别是一喜一哀。他自己脸上也戴着一个,是怒的表情。
压低声音:“先戴上。”
谢青岚留了喜的面具,把哀的丢给谢离。戴上面具后,她开始打量四周。圜丘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和寻常祭祀典仪没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就是圜丘正前方摆着一座巨大的灵官像。
封吾说那是五百灵官之首,多数时候只摆在公良府的宗祠里。
她没有进宗祠看过,所以没见过这灵官像。
祭祀流程不过就是迎神、奠玉帛、进俎这些,全程唯有公良狩在说话。她觉得无聊,忍不住打了两个哈欠,闭上眼睛偷懒。幸好有面具挡着,所以没人发现在她睡觉。
但睡着睡着,她便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谢青岚迷迷糊糊地睁眼,发现前面一排人都扭头看向她。
谢青岚:……干嘛?我打呼噜了?
她疑惑地抬头,才知道原因是这城主正在当众叫她到灵官像前。
“谢丫头,快过来。”
谢青岚想装聋,但奈何公良狩一直在喊她,四周的百姓又都围着她看,窘迫之下谢青岚只好跨上台阶,走到城主身侧。
她小声:“城主你办祭祀仪式,叫我作甚?”
公良狩道:“自然是要事与你有关。”
他说完,看向台阶下的鸣天城百姓,“今日有一事要告诉大家,想必大家也早有耳闻,那便是我们终于找到了苦等已经的大善之人!”
“什么?!”“爹!!”
祭坛下,公良万宜不敢置信。
“她明明不是——”
话未说完,她的手被公良意倏然攥紧。后者隔着一张灵官笑面,眼中也含笑,却带着威胁语气低声道:“你要在众人面前打父亲的脸吗?”
“……”
“松开!”
公良万宜怒目而睁,甩开对方的手。她看向台上的谢青岚,愤恨之意几乎要从眼里溢出来。
“鸣天城几百年来一直苦等大善之人,如今大善之人终于到来,众位,瘟疫天灾终于可以停止了。”
公良狩声声铿锵有力,令祭坛之下不计其数的百姓群情激愤,高声呐喊。
“天灾终于要结束了!!”
“感谢大善之人!愿大善之人庇佑我鸣天城!”
…………
谢青岚紧紧握着手,看向眼前这近乎疯狂的一幕,心中如擂鼓般震得耳朵都在发疼。她吞咽着干涩的喉咙,往后退了半步。
她分明不是大善之人,可为何公良城主还要这么说?
谢青岚盯着公良狩的背影,心中的擂鼓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到后来她连自己的气息都听不见了。但却能感觉天边云中似有雷鸣声蠢蠢欲动,静静地蛰伏在团云深处,只待下一刹震彻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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