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安湫,承平元年生,江南长庆人士。
先父安训理,正德三年举人,吏部委任江南长庆典史。
长庆地势三面高而南部低,南接潞江,逢暴雨时众流汇江,水涨田淹,致灾者众;逢荒年时滴水不流,田芜地荒,饿死者多。
生计多艰。故下县长庆地广人稀,历代官员纵有治水之心,亦无治水之人力、物力、财力,长庆虽名长庆,然无一日安宁长庆。
承平元年,先父受任典史一职,又因其余受任者疏通关系以避此地,故又兼任县丞、主簿之职。
治水之难,先父早知;官场之暗,先父亦明。上任之初,便同知县蒲岚报请江南布政使司兴修工程,以少钱无利不允;报请遣派兵卒维护,亦不允。
后闻都指挥同知沈梓文多援江南各地工程,然并非义举,需投其所好,方得支援。走投无路,先父便与蒲岚共聚家财,寻其下属而贿,进而传之。
承平二年十二月,沈大人奏表朝中,言明长庆兴修水利之必要,方得旨允行。
先父与蒲岚大喜,自以能可功成。然承平三年二月,蒲岚忽而暴卒于家中,虽仵作查明其乃误食相克食物而亡,先父未信其论,但水利之事已箭在弦上,先父只得忍痛行当行之事。
承平三年六月,徐应秀继任知县。时长庆水库初修,徐应秀以兵卒众多、粮饷不足为由加税,又以工程浩大为由广征徭役。时夏种时节,百姓难承其税,还需多劳他项,一时间县内怨声载道。先父多次与徐应秀争论,又因后者乃沈梓文所派,无可奈何。
徐亦欲以钱财收买先父,然先父拒之,后向江南按察使司言明徐害,然而原按察使杨融与沈梓文沆瀣一气,不彻查徐应秀贪腐便罢,反以先年先父贿赂沈梓文下属为由,撤去了先父的兼官。
先父郁郁,然未曾放弃。其后曾处理过一起毁堤案,案犯欲趁夜间砸漏库墙,然被民众发现,扭送至长庆县衙。先父在案犯身上发现私铸的铜钱——那铜钱在当年他与蒲岚贿赂沈梓文下属时,是曾经见过的。然这并不能完全佐证沈梓文的嫌疑,他欲深查此事,然而第二天,案犯竟死在牢中,且也因食物相克而亡!
接二连三的巧合,便不再是巧合。先父其后又赴江南各地查了一个月,才初初查出点名堂,便忽而接到消息,告知他的官被撤。先父才回到长庆交接官职,却不料没过几天,便于承平五年六月十五日,与祖母、母亲、兄长一同死于家中,唯小女因贪玩而不在家中才堪堪躲过一劫。
“若非分管此事的布政使司上下屡屡拒绝兴修水利工程之所求,若非监督此事的按察使司上下屡屡查处本一心为民的官员,若非本应节制副职的都指挥使渎职,小女家中又怎会遭此不幸!”
“先父纵收集一卷宗罪证,然而偌大江南,浩浩潞江,清白竟无处可伸!”
“齐小姐,您是天潢贵胄、名门俊秀,恳请您为小女做主、为江南百姓做主!”
凝秋言罢,屈起僵硬的腿,“咚”地一声,深深地跪伏在地。
“请先起来吧。”凝秋方才所言虽慷慨激昂,然而齐暖面色却无甚变化,她瞧着凝秋起身不太利落的样子,便麻烦了身旁衙役前去扶她一把。
大概也是因为凝秋方才的话消除了她初来的非人感,衙役搀扶她起来的动作带了些小心翼翼与尊崇之意。
薄见盈面上带了些思索之意,魏将从面上神情有些憋屈与难过,被指控的沈梓文看样子却并不着急,仍是含着笑意与齐暖对视。
齐暖收回视线来,心中却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个疑问——如果凝秋来这里仍然是为了来状告沈梓文的,那沈梓文和游紫合作……他图什么?难道就图把大家都拉下水吗?
心脏不知为何又是一阵疼痛,左耳边是淋漓的雨声与轻薄的呼吸声,游肆应该并没有走,但他并未对凝秋的所言置评,齐暖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公然与他谈话,更何况分明是他先判定了她的不支持、擅自行动后又不加解释的——想偏了。齐暖收回纷杂的情思,将自己拽回公堂之上。
“凝秋姑娘虽如此言说,然而公堂毕竟不是闹市,并非谁说得慷慨谁便有理的。”她清凌凌地道,又将视线转向作壁上观的沈梓文,“沈大人方才说,调卷宗不如请人证,我同凝秋姑娘方才所提的那位游公子交情匪浅,也尚且不知凝秋姑娘仍在人世,沈大人又是如何得知的?”
她这记回马枪杀得突然。然而沈梓文只是微微一怔,却笑了起来、顾左右而言他:“齐小姐不是潞川人许是不知,凝秋姑娘这些话,五年前按察使司的各位都是听过一遍的。对吗孟大人?”
孟盏似乎是习惯性地向堂首看去,然而堂首坐着的早不是当年的人,他叹着气转过头来,轻轻一点。
“当时凝秋姑娘带着朝暮楼的女子首告罪臣杨融……哦,那时他还是江南按察使。依照规定,这案子是该交给孟大人以及当时的另一位副使崔思咎来主审的。”沈梓文接着道,“既然是按察使司之事,接下来便请孟大人讲吧。”
他如打太极一般将话题推了出去。因确实不知其中内情,齐暖既不能打断他,也不好继续追问刚才的问题,心中不免有些郁郁。
“朝暮楼之事虽难判,但火烧朝暮楼一事证据却确凿得很,因而崔思咎当庭便判了凝秋数人的罪。”孟盏看了眼堂中众人道,“其后收押司狱,一日后凝秋却又言明她另有状要告,告的便是沈大人,便有了沈大人方才所言的第二次堂审。”
“既然提到了那份毁堤案卷宗,那我们自然是要调阅的,然而卷宗所述并不能佐证毁堤者与沈大人之间的关系。”孟盏接着道,“又经查,私铸铜钱者另有其人,与沈大人无关——这条线索也断掉,此案明面上便再无可查之处,后凝秋也转押都司狱中。此后我们又将案卷归宗,若不是今日两位大人遇害,本官甚至不知这卷宗不知何时竟到了罪臣杨融府上。”
“沈某倒是知道的。”沈梓文于此时接过了话题,“虽然沈某并未看到那份卷宗,但许是罪臣杨融在那卷宗之中发现了什么隐秘,没过多久便以此来胁迫沈某不要将他与朝暮楼的事捅出来——唉,沈某虽清者自清,但他毕竟主管官员监察之事,总不好得罪,沈某也只得装聋作哑了。”
反正杨融已经被押送到了京城,当时是什么情况,也只有他二人知道了。听了许久也没听到有用的信息,齐暖觉得自己有必要将话题拉回来:“沈大人,如今杨融事结,卷宗亦不知所踪。恕齐暖直言,你之言论于庭审无用,何不直面我方才提到的问题,莫非是心里有鬼?”
“齐小姐莫急,便要说到这里了。”沈梓文神情自若,“后来沈某将凝秋姑娘带至府中保护,彼此交心,方知这其中误会可大了去。杀害凝秋姑娘全家、戕害江南百姓多年的,不是沈某,而是——”
他一转头,眸中笑意终于如毒蛇吐信般尽数展露,对准了那个一直默然不语的苍老人影。
“——薄大人啊!”
无视众人的或惊或怒,沈梓文继续堂而皇之地道:“所以这便是沈某与凝秋姑娘所布下的一个局。凝秋姑娘自知无法与薄大人相抗衡,将下半份卷宗托于沈某,愿以死成局,只不过却得到了九巍山游公子的意外相助,其后凝秋姑娘去而复返,与沈某汇合,才有了今日堂审之事。”
“齐小姐。”末了他看向齐暖,终于图穷匕见,“据凝秋姑娘所言,上半卷卷宗看起来平平无奇,内里却有着下半卷关键卷宗的线索;而下半卷卷宗不在长庆,此刻就在沈府之中。若齐小姐调查需要,沈某便遣人走一趟去取就是。”
齐暖端坐于厅堂之首,收回与沈梓文对视的视线,转而看向凝秋。
而凝秋面上并无不赞同的神情,甚至还带了些对她的期盼,齐暖便知她不必再问了。上半卷卷宗去向不明,在沈梓文手中的下半卷卷宗必定被抹除了对他不利的证据,死而复生的凝秋又是显而易见的有问题……这是一条她不能去走的死路。
齐暖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沈大人似乎颇着急,但定罪又哪里有仅凭一人一言便定罪的道理。”
“昔日在朝暮楼时,云不流云公子与凝秋姑娘关系匪浅,而一个月前,也是云公子将凝秋姑娘救出。”齐暖一边说着,一边对身旁的衙役吩咐道,“云公子现在应该就在按察使司的司狱之中,劳烦各位走一趟请他过来吧。”
身旁的衙役很快便道了声是出门去了,齐暖转而面向沈梓文的方向,却扬唇笑道:“沈大人,这位云公子,齐暖总能活着请过来罢?”
沈梓文面上笑容却微敛,他看了一眼面色不改、毫无动作的凝秋,收回视线方回道:
“齐小姐言重了,沈某哪里有这般的本事。凝秋姑娘能与这位故人重逢,沈某替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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