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夕

楚宴说完,内室一片寂静。他眨了眨眼,偏头去看进宝,进宝无声地红了眼睛。

楚宴很浅地笑了一声,伸手抹去进宝的眼泪。这与上辈子得到的眼泪不一样,是真心的,哪怕只有一点就够了。

……

昨夜风雪无声,静谧地落满庭院。楚宴被外面打雪的声音吵醒了。

进宝端了热水进来,兴致冲冲,“少爷快去看,外面雪下得可好了!”

楚宴穿戴好一身玉白锦缎束腰长袍,墨发高冠,站在长廊里赏雪。他伸手接斜飘进来的雪花,一息间就消融于掌心的温度。

进宝从背后给他披上墨云斗纹大氅。

楚宴揉开指腹的水渍,沿着长廊往外走,嘱咐道,“梅花快开了,让打雪的人小心点。才刚入冬雪就这么大,今年怕是会闹雪灾,提醒母亲少去城外的寺庙。”

楚宴要入宫给小常王伴读,风风火火就出门了。

到了傍晚风雪消停,楚宴下了学,从宫里出来,刚巧在宫门外碰到了同样出宫门的姐姐,楚南。

皇后娘娘喜欢楚南,常召她入宫陪着说话,今日也是。

楚南看见弟弟身边跟着一群嬉嬉闹闹的少爷,楚宴在其中,眼角含笑,时不时应两句,看举止已经是最温良恭谦的一个了。

正要上马车时,不知谁喊了一声。

“楚宴,那是不是你姐姐?”

顿时,一群人都掀开帘子望去,宫门口正走出来一个穿着淡青色烟罗绮云裙的妙龄女子,眉眼含笑朝这边走来。

不怪他们看呆了,楚南私底下是酒楼混迹的好手,很少穿得这般淑女,更很少露面。

楚宴不可察地挑了下眉,又从马车前沿上下来,喊了声,“姐姐。”

他这一声没惊动旁人,反倒前面不远处,一辆陌生的低调马车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开车帘,往人群方向看了一眼。

“你们这是要去哪?”楚南问道。

“我们准备去会仙楼,小南要不要同去?”

楚宴还没说话,马车上不知哪个人忍不住抢着回答,看着楚南的眼睛放光。

楚宴含笑,回头看了那人一眼,将他的话堵回嗓子眼里。

这群人的心思他再清楚不过了,他姐姐已是适嫁之龄,却还待字闺中,谁不想趁机攀上楚府这棵大树?

楚宴的眼神很平静,却绵里藏针,见他们不再说话才收回目光。

“嗯,我同他们去看个热闹,若是有你喜欢吃的我带了回去。”

楚南笑着应了。

其实姐弟两心照不宣,他这个姐姐哪里是在家等的性子,楚南怕是早将这会仙楼的酒都喝了个遍。

两人光是站在那里说话,就是一道养眼的好风景。

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长得有几分像,但不多。楚宴剑眉星目,神凝秋水,眼梢处含着温和的气质,腰悬白玉,端的是翩翩君子。

楚宴生得好看,他这个姐姐也不遑多让。这群少爷不敢打楚宴的心思,难道还不能打他姐姐的主意不成?

但楚宴在这,他们连打量的目光都不敢太放肆。

这群公子哥常年喝花酒,小小年纪学问没几分,污浊酒气倒时学了个十成十。这些人倒也没什么穷凶极恶的坏心思,楚宴觉得用酒囊饭袋形容刚刚好。

他也是其中一个。

楚宴几杯酒下肚,脸有些发热,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吹风。手抵着额角,看上去恹恹的。

这酒宴他本不愿来,可今天小常王在,说不定可以探到宫里的风声。

皇帝这些年越发的荒淫无政,前些年好歹还能听得进内阁的话,收敛本性。如今却宠信方士,每年给丹鼎阁的经费都赶上近半年的军费了。

今年临冬,地方闹饥荒,死伤无数,皇帝却在京中大兴土木,要为宠爱的风贵妃修建黄金楼,一时间民怨载天。

“你说这风贵妃究竟有什么本事?”

有人哂笑,“还有什么,谁叫她有本事怀了龙裔?在座的各位怕是都没这个本事了。”

席上顿时哄笑起来。

楚宴微微皱眉,他不想凑上去,可小常王来了。小常王和楚宴交情甚笃,当然,这是小常王单方面认定的。

楚宴这个人,家世、容貌、才情,每一样都拿得出手,却没有读书人的清高,同他们混在一起久了,便以为楚宴是和他们一样的人。

楚宴接过身边姑娘递来的酒盏,过去同小常王喝酒。

常王是先帝的第八子,常王的儿子原也不是多尊贵的身份。可惜,当今圣上无子,小常王又颇得圣心,宫里有风声,陛下动过要过继常王这个儿子的心思。

可风贵妃却在此时怀上了,是个女儿还好,若是个皇子,就没常王父子什么事了。所以今天这帮人才会如此拿风贵妃开玩笑,卖小常王一个好。

楚宴一边说笑一边灌小常王的酒。烈酒下肚,套出了不少东西。楚宴听着,面上却笑不出来了。

萧忍回京了。

……

外面风雪又起,楚宴带着一身酒气出了酒楼,但眼底还算清明。

楚宴站在檐下,被风吹得打了个喷嚏。进宝匆匆过来,将大氅披上楚宴肩头。

“我方才去看了,前面积雪封了路,官府的人正在清扫,马车饶了一圈,公子且等等。”

“好。”楚宴呼出一口热气,半张脸埋进风毛里,跟白瓷娃娃似的。雪花飘到他低垂的睫毛上,他抬手,将雪拂去。

他瞥见进宝纳闷的表情,便问,“怎么了?”

“也是奇怪,这大雪封了路是常有的事,只让人清扫就是了,怎么还派了侍卫?”

是有些奇怪,但楚宴头有些昏沉,便没细想。恰巧马车来了,进宝正要扶他上马车,楚宴却眯了眯眼,没动。

他拢住大氅,目光落在马夫身上,口吻似闲聊,“怎么没在府上见过你?”

那马夫答道,“小人前段时间随首辅大人下三省,得大人赏识,最近才入的府,故而与少爷未见过。”

巡三省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本来怎么也不会劳动内阁首辅的。可他爹之前几番进言,连同户部一起反对建造黄金楼,惹恼了皇帝,故意拿巡三省的差事磋磨他爹。

明眼人都看得清,首辅一派渐失圣心,但残喘的一代帝王又能撑得几时?

父亲去岁大病了一场,身体大不如前,当时楚宴就觉得这病蹊跷,暗查了很久,揪出的一点线索全通往宫内,楚宴心里就凉了半截。

其实他一直都明白,自己能做个无忧无虑的公子哥,全凭着楚府这棵大树。父母为他挡去了诸多风雨和人世苦难,他也不能一直没心没肺下去。

他虽单纯想当个纨绔,但不能真的只是个纨绔。

宫内——

“混账!敢威胁朕!让他跪!便是冻死了也不准管!”

内殿传来怒骂声,骂的是殿外跪在雪地里的萧大将军。

萧忍肩头落满了厚厚的雪,他已经跪了两个时辰,鼻头和脸颊被冻得微微泛红,那双眼睛幽深而平静地盯着正殿的方向,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脚踩在积雪里发出吱呀的声音,突然,头顶出现一片阴影,一把伞停在萧忍头上,为他遮去风雪。

楚宴穿着大氅还冷得很,何况萧忍。

原来今岁发往边疆给将士们的棉衣和粮草,层层下来以后只有原来的三成之数。萧忍忍不了,他驻守边疆却无诏回京,这也就罢了,偏偏他还要面见陛下,直问边疆粮草之事。

萧忍与朝中官员通过气,军费粮草便是被地方贪墨了些,也不会少这么多。萧忍查了户部和兵部账目,这钱粮是被挪去修建黄金楼了。

是谁干的,可想而知。

“陛下心意已决,萧将军只怕跪上一夜,也得不到心之所求。”

楚宴的声音很轻,身上裹挟着梅花的清香,萧忍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数年前,曾经落了一件大氅在楚宴院子里的那棵梅树下。

萧忍说,“宫门已经下钥了。”

手被冻僵了,楚宴就换只手替他撑伞,“姐姐入宫为皇后侍疾,夜深,我不放心便跟过来了。”

萧忍想,你确实应该不放心。

“不是将军所求有错,”楚宴弯下腰,克制住心中对萧忍的惧怕,偏头对视上他深邃的眼睛,“而是将军求错了人。”

萧忍与他对视半晌,突然起身,将楚宴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些。手里的伞也不自觉抬高,不然要被萧忍的个子顶破了。

萧忍将伞下笼成一片阴影,“你说得对,我跪错了人。”

楚宴皱眉,心里生出不妙的感觉。他来是为了劝萧忍考虑小常王的。小常王与皇后母家亲厚,更与他关系不错,或有一天改朝换代,楚家便不会成为与日俱下的泥沙。

可他的话还没说出口,难道萧忍有别的选择?

突然,一个侍卫疾步而来,楚宴眯了眯眼,是萧忍的侍卫,天玑。

萧忍的人能在这宫中来去自由?

“将军,小常王酒醉回府,被歹人挟持在府上。”

楚宴瞳孔骤缩,复杂地看向萧忍,随后一刻也不迟疑,赶往宫外。

新帝的备选不多,对楚家而言,小常王是最好的选择,他不能死。

萧忍盯着他跑远的背影,耳边传来宫殿里皇帝和风贵妃嬉闹的声音。

萧忍手里撑着伞,对天玑说,“动手吧。”

等楚宴赶到常王府时,小常王已经死了。

禁卫军封锁了府邸,拿下一伙贼人审问,这贼人是风贵妃派来的。

小常王是被一刀抹了脖子的,血喷溅在墙上,楚宴看着满室的血,脑中飞转。

“不好了!!街上闹兵乱了!”外面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楚宴的眼中顿时一片清明。

是萧忍。

为了太子之位,风贵妃刺杀小常王,萧忍则名正言顺地“清君侧”,老皇帝怕是活不成了。

那萧忍扶持的新帝会是谁?难不成是风贵妃腹中之子?

突然,一阵马蹄铁骑的铮铮声由远而近传来。楚宴向门口望去,萧忍一身玄衣,手持长剑踏步而来,还是那副不见波澜的神情,但身上的寒意和威慑,让楚宴本能地害怕起来。

楚宴不自觉地扣手,强装镇定。

萧忍皱眉,看向小常王的尸体,又扫向被吓得瘫软的老常王,没有一个能用的人。

最后,萧忍的视线落在楚宴身上。

楚宴的面色过白,不知是不是被血腥吓的,哪怕此刻强装镇定,手上的动作还是出卖了他的心绪。

楚宴手上一痛,将自己的手抠破了。

活了两辈子,面对萧忍这种强权者,他还是会生理性地恐惧。

萧忍盯着他,目光幽深,像是认定了某件事,正声道,“将人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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