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正值冬深,大雪覆了天地,宁安城里一片静谧。偶有推开柴扉的人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声响。
近郊的酒旗猎猎,遮住了紧闭的门窗内好一片热闹。
“……这位小道士救了被追杀的鬼王,偷偷将他藏在了自己的住处。二人抵足而眠,引为知己。却没想到,有一日小道士下山救济村民。待他回到苍云峰之后,目之所及,血流成河。原是那鬼王走火入魔,将他满门屠尽。小道士身陷囹圄之际,忽然天降仙缘,从此飞升——”
“这什么狗屁不通的故事!”酒囊砸在了桌子上,一脸络腮胡的男子不耐烦道,“整日里又是道士又是飞升的,能不能整点儿阳间的东西来听?”
说书人是个一袭青衣的书生,闻言亦不恼,只是淡淡一瞥。他生得眉目柔和,嘴角噙着微微笑意,与旁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然后呢?”一个清冽如泉水的声音问道。
入目的是一个挤进人群的少女,火红色的狐狸面具遮住了容貌,耳坠璎珞,腕有银铃,说话的语气跳跃,怀里还抱着件雪白的大氅。
她没有得到回应,不甘心地追问道:“然后那鬼王怎么了?小道士杀了他吗?”
周围人传来不屑的声音,那说书人瞧了她一眼,过了许久才摇了摇头:“没有。从此,他们再也没见过彼此了。”
少女叹了一口气,失落地朝酒馆的角落里走去。在这荒郊野外,她一个弱女子格外显眼,招惹了不少不怀好意的打量。其中一个刀疤脸的男人与三五同伴对了个眼神,眯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似是留意到了身后的视线,少女蓦然顿住了脚步,回头一望。面具之下,漆黑的眸子凛凛一瞥,陡然生出了寒意。
那刀疤脸的男人突觉自己被一股无形的压力环绕,但仍不甘示弱:“你看什么看?”
那少女悠悠道:“你又不好看,我看你做什么?”
刀疤脸立刻就被激怒了,一拍桌子:“小蹄子!信不信我把你的眼睛剜出来下酒?!”
狭窄的酒驿里,他这一声让窗子都震了一下。那少女虽身形娇小,却纹丝不动,反倒笑意盈盈:“那你来试试呀。”
刀疤脸身旁的人发出了笑声,令刀疤脸更是怒气上头。他顺势就将手中的杯子砸了过去,直直地飞到了少女眼前。
“啪”地一下,碎了一地。
岚祈收回视线,只见是身后飞出的一根木筷子打碎了那杯子。使筷子的人一副落拓不羁的模样,沉声道:“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刀疤脸正欲动手,却被同行的人拦住了,小声道:“瞧见他腰上那块天涯居的牌子了没有,可别惹事了。”
刀疤脸闻言一愣,只好悻悻地坐回了原地。
“多谢这位兄台相助,”岚祈走近了两步,对那人道谢,却好奇道,“天涯居是什么呀?”
对方的腰间悬着一块紫檀木牌,明明看上去平平无奇,却让那刀疤脸不敢轻举妄动。
那人微微摆手:“只是一个名字罢了。”
岚祈“噢”了一声,靠窗坐着,怀里的大氅将手裹了进去。直到摸到柔软的毛发,心才安了下来。她与崽崽到人间已快一年了,念着庆忌生于水域,她便从北方幽州的无霁河一路到了西蜀的江陵城,又从帝都稷城走到了靠海的鲸州,却什么也没有寻到。莫说烛枝的托付了,她连庆忌的魔气都觉察不到。
想来魔界才不过一日。本来尚能继续优哉游哉,可冬日的到来让崽崽愈发精神不济,还尤其畏寒了。最近他入睡之后,竟如冰块一般,吓得岚祈不得不整日在怀里捂着他。那身上的毛也褪得更厉害了,尤其是爪子上的毛发已然稀疏起来,露出了表面黑色的皮肤——摸起来的时候还尤其坚硬。
岚祈心焦起来,走着走着,便寻到了宁安。此地居于南,乃川泽交汇之处,兴许能找到一丝线索。一路上,她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名字,“天涯居”这个地方,听上去就有几分值得怀疑。
尤其是此时,酒驿里已是议论纷纷,不时目光落在了那人的身上。他却毫不在意,只是一杯接着一杯。
终于,有个人开口了:“听说天涯居之人为世间不平之事拔刀,这位大侠可是为了我们宁安而来?”
那人不置可否。
“对噢,宁安城近来总是有人失踪,还都是那些妙龄女子。”有人接道。
“老子也听说了,报了官府也没用,据说是闹鬼咧,人一瞬间就不见了。”
“跟你们说,我亲眼所见,真是离奇得很!那东郊赵屠户家的女儿半夜一声惨叫,我推门一看,就见一团黑雾裹着从窗户飘了出去,屋内已然是空空如也!”
岚祈耳朵微动,毫无兴趣。这一路来,如此这般的传言她听得太多了。一开始她还兴致盎然地去查探,后来发现无非是什么小偷劫舍、邻里作恶。什么鬼啊魔啊的,在这人间连影子都没有,都是凡人借着鬼神的名义在行肮脏污秽的勾当。
然而那天涯居的人却眼前一亮,坐直了身:“你亲眼所见,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对方道,转而问那早先的说书人,“先生,你在这儿讲书见多识广,必定近来也听说过此事罢?”
那青衣的说书人略一迟疑,只道:“失踪之事在此地时有发生,在下并未过多留意。”
“啧,看你生得这么俊俏,怎么一副铁石心肠?一看就是无妻无子之人。”
说书人拉了拉衣袖,未道一语。
正在此时,酒驿的门被撞了开,风雪涌入,寒意逼人。一对老夫妻蹒跚着,那老头子跌在了地上,大声哭喊道:“各位侠士行行好!我的女儿被鬼抓走了!”
那天涯居的男人立即站起了身,只听那老妇人颤颤巍巍道:“我们老两口方才正在村口买豆腐,回到院子门边就见到了一团黑色的雾气。就是、就是大家都说的那样子,一瞬间就不见了!我可怜的女儿,唉,下月就要出嫁了,这可怎么办……”
岚祈听她说着,鼻头跟着一酸。她用大氅裹紧了怀里的崽崽,与那天涯居的人异口同声:“带我去看看!”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那男人淡淡道:“夜已深了,小姑娘家还是尽快回城吧。”
他说完便跟着那老夫妇走了出去,没两步,却又顿住了。他低下头,只见腰间空空荡荡,那块紫檀腰牌已不翼而飞。
戴着狐狸面具的少女慢慢走到他身旁,扬了扬右手上的牌子:“到了再还你。”
他迟疑了一下,目光落在了少女怀里抱着的大氅上。她纤细的手指抓得紧,似乎那里头有什么要紧的东西。
村舍门口点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冷风呼啸,将雪地映得更加凄凉了起来。
“我家孙女就是在这里消失的,”老头子指了指,“她就站在窗前,正跟我们打了一声招呼,就看到天上飘下来一团黑雾将她裹走了。”
老妇人抹了一把泪:“大侠啊,您可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看热闹的乡邻也围在了门口,七嘴八舌起来:“上月老周家的阿花也是这么丢的。”
一时间,人心惶惶,都各有揣测。
那沉默的大侠俯下身,手指捻了一抹雪,放到唇边尝了尝。他仍旧一言不发,在屋里查看。
岚祈也走进了屋,径自推开了后窗。只见那窗台外便是云水河,水声静谧,河面漂浮着白色的雾气。她抱紧了怀里的崽崽,低头一瞥,便慵懒地靠在了墙边。角落里,一个精巧的箱子显得格格不入。
那老妇人仍旧泪水涟涟,没一会儿进来了个十一二岁的男娃,生得贼眉鼠眼,不讨人喜欢。老妇人见状,拉过了他的手:““宝啊,你去哪里了?你姐姐刚不见,爹娘又在外地,你可不能再有什么闪失了。”
那男孩不耐烦地应了一声。
过了许久,那老头子唉声叹气道:“苦命的孙女儿,就这样被妖怪掳跑了。大侠,你可有什么办法?”
那“大侠”皱眉,岚祈出声道:“的确没什么办法。”
“唉,我说吧,”老头子朝妇人道,“明日就托人回去告诉林员外,还要向他说一声,若能……若能看在大宝的面子上,将小宝留在他府里,也是好的。”
岚祈赞同:“我也觉得。”
那老头子又说了几句,忽觉不对,转过头见岚祈打了个呵欠,那大侠也面无表情,便心虚了起来:“辛苦二位了,若是没事,还请早点回去歇息吧。”
“事情还没查清,怎么可以草草了事?”林瑞说。
岚祈见这天涯居的大侠好生固执,只好直言相劝:“没看见人家不想你继续查吗?”
她指了指窗外:“你来看,脚印都在外面呢。”
又是一桩自说自话的骗局罢了。她小声叹了口气,若是能少些弯弯绕绕,她或许不必在此地耽误时间。
屋里的气氛瞬间凝结到了冰点。林瑞却不依不饶:“这么看来,是您家孙女被别人掳走了,那您二位根本未曾见到那团黑雾?”
那两位老人相视一眼,没有说话。他们眼神愤恨,只盼能早点送走这拆台子的人。
岚祈扫了一眼院里看热闹的村民:“林大侠,临到要嫁人了人却跑了,人家找我们来不过是要给大家一个过得去的交代。你又何必如此较真?”
林瑞一愣,显然是未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岚祈不禁感慨,游走江湖不长个心眼怎么成。
云水河吹来的冷风越过耳边,岚祈心道不对,忽见冰霜攀上了手指。随即眼前一黑,狂风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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