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乱人声与喧噪脚步声一并送入耳中,扰得沉梦正酣的林疏桐紧蹙起眉头,而后背脊一阵发寒。
家中只他一人,哪来如此大的动静?怕不是有贼溜将进来?
林疏桐眼皮一跳,不假思索便翻身坐起,然将开眸即被灼灼火光刺痛双瞳,不得不侧头眯眼,暂避锋芒。
他借着余光观察情状,这一眼,却叫自己瞠目结舌,惊诧莫名。
哪里是他日常起居的房间?
一弯血月低垂星野,几处古色古香的楼阁为火焰包围,熊熊火光撕开夜幕,映出苍空中密密铺列的黑蝠,如乌云般压在头顶。
庞大飞蛾在黑云间穿梭,或振翅或俯冲,蛾翼卷带起风刃,扑向四下的人群,过处必是血珠飞溅。
林疏桐瞧得分明,那蝙蝠翼展三尺,白蛾亦体近银盆,全然不是寻常可见。而四下奔走往来的人众,宽袍广袖,衣袂浮动,与平日所瞧截然不同。
他脑袋有些发昏,几眨眼的工夫,又恍然惊觉自己身上也是同那些人一般无二的衣裳。
不会是白日里的工作太重,以致于梦中亦在辛勤游戏讨生活吧?
林疏桐脸色颇为难看,抬袖伸手,重重拧了小臂软肉,钻心的疼痛自指下泛开,鼻尖还飘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味。
这显然并不是梦。
那他又是身在何处?
他犹在皱眉思索,犹豫着是否该寻人问上一问,一道银光便迎面飞来,直取咽喉,要将他立毙当场。
林疏桐瞳孔微缩,饶是他反应及时,也只堪堪避开要害,三尺长的青锋洞穿右肩,劲道扯着他倒飞出去,狠狠钉在墙上。
血色飞溅,淋漓染了他半襟。
林疏桐疼得眼前金星乱晃,不受控制地朦胧了视线,只能瞧个大概。
模糊的身影快步行至他身前,随手拔下那险些要了他命的长剑。
伤处顿时血流如注。
林疏桐险些要疼晕过去,但还不清楚是何情势,又岂敢轻易不省人事?
他紧咬牙关,两指死死掐着腿肉,力道几乎要将一块肉自腿边撕下,却依旧收效甚微,拦不住意识随伤口处的血液流离身体。
林疏桐大口大口喘着气,心一横,猛然抬头,叫后脑重重砸在墙上,墙灰簌簌而下,扑他满面尘埃。
这一撞砸得他两眼一黑,却也换来了片刻的清明。
眼前这少年面上覆有数九寒霜,甚是疏离冷肃,偏偏眉心还点着三瓣桃花,春与冬在这张脸上交融碰撞。
饶是后脑肩头疼痛肆虐,林疏桐也不得不赞一句这少年的好皮相。
少年淡漠扫他一眼,不掺分毫情绪道:“漱石院学子林疏桐,偷盗秋水剑诀,勾结妖族为祸学宫,于受审途中逃窜,就地处决。”
漱石院?!
林疏桐圆睁双眼,豁然起身,连剧痛都抛至脑后,只五分的清明也被惊成了十分,“你说什么?”
漱石院不是他睡前所看《枕上秋》一书中的么?
林疏桐同邻家那写书的姑娘起了纠纷,那姑娘便将他塞进所写书中,做了个过场替身炮灰,还洋洋得意知会他。
他一时兴起,遂寻了那本书,只简单翻了翻评论,没来得及翻阅多少就困意上泛,沉沉睡将过去,哪知醒来就身在别处!
林疏桐还未等到那少年答话,就头疼欲裂,心中已有猜测。
他那邻家姑娘梅如故是惯爱写**的,《枕上秋》亦不例外,现下想来,眼前这人模样同她文中所写的受正是如出一辙。
林疏桐不觉忆起翻阅过的种种小说,其中不乏有穿书之作,彼时倒不曾想,自己某天也能有此殊荣。
一时间,林疏桐竟不知是何感受。
他胡思乱想,这才捕捉到对立的少年话里要命的信息,等反应过来,那风吟晚面沉如水,皓腕一振,剑上血珠随之抖落,眼瞧着就要向他出手。
“低头!”
一声清喝如雷划破长空,惊散遮天层云。
这声响将林疏桐自沉思中扯出,抬眼便见一只庞大乌蝠俯冲而下,尖利齿牙足有三尺长,贯穿眼前这少年头颅之余,也可将自己击毙当场。
腥风罩头,林疏桐骇然失色,下意识就如那清喝所言,歪头弯腰欲从侧边逃开。
风吟晚也反应过来,背脊下弓,右腕反转,剑锋旋至身后,就要横剔而上。
那蝙蝠双翼却忽地一颤,身形倏然前逝,堪堪避开剑锋,林疏桐瞧得分明,一只火焰箭矢透穿蝙蝠身躯,扯带着它向前,撞上他身后的废墙。
那墙轰然炸开,蝙蝠也爆成血雾,糊林疏桐与风吟晚一身,砖屑石粉更不必说。
风吟晚回眸,脱口道:“谢师兄?!”
林疏桐也顺着他瞧的方向看过去,望见位少年自夜空飘然而落,逆着火光行来。
他的呼吸陡然停顿。
眼中所见在刹那褪色,只剩那少年的身影揣着滚烫的温度撞入脑海,岩浆随之溅开,浇他满目炽烈。
那少年的每一步,似乎都踩在他心上,在空旷的房间里敲出重重回声。
林疏桐一怔,下意识按住左胸口,顿觉指下心脏跳动之快,有如方过一场千丈奔袭,悸动难歇。
他更是惊疑不定。
待走得近些,林疏桐方瞧清楚这人的面容。
满身富贵,却堆不出半分俗气来。
他也是见惯美人的,但从未见过如这少年的,眉梢满堆骄矜,眸中尽是肆意张扬,天地与山河似乎都不入眼,却叫人生不出半点厌恶来。
并不是林疏桐喜欢的模样,他却望着他怔怔出神,十几息后方回归己身。
而指缝有明显的湿意,他低头瞧了瞧,手背尽是微微泛红的液体,这才后知后觉是血与泪的混合。
自己已疼得泪流满面。
不想还好,这一想剧疼便如潮水般汹涌袭来,林疏桐不由得捂住了后脑。
平白无故叫他受这份罪。
风吟晚的目光顿在他面容上,神色忽地有些微妙。
又过瞬息,林疏桐压下了复杂的心绪,捏起衣袖胡乱擦了擦脸上的血与泪,再度看向近处的少年。
风吟晚唤他谢师兄,想来便是原作攻心中难以除却的白月光枕流院首座谢照乘?
但《枕上秋》里,前中期他都不曾出场过,只活在旁人的嘴上心内,缘何眼下就现了身?
“当——”
远处传来悠扬的钟声,四下的空间扭曲了几下,弯月瞬间褪去血色,火焰跳了几跳后熄灭,蝙蝠飞蛾也同时化成黑沙。
拼着口气的少年们虚脱跌倒,三三两两盘腿坐在地上,相视一笑。
谢照乘刚要开口,鼻尖忽地一动,仿佛是嗅见了什么气息,眉峰微沉,目光越过风吟晚定在林疏桐身上。
林疏桐自谢照乘出现伊始,便一直留意着谢照乘,发觉他在瞧自己,不由得抬眸迎上他的视线。
二人身躯俱是一震。
林疏桐生出些恍惚之感来,眼前光晕再不是夜色与火光,而换作遍地碎银并梅花千树,偷换了人间。
脚下仿佛踩着了什么异物,他俯身去瞧,于深雪里拣出支巧夺天工的金簪。
林疏桐不由自主抬首望去,白亮天光穿枝过叶,赠他满目朦胧花影,几折红绫于花影中摇曳生姿。
这梅树上,还睡着个人。
天光刺目,逼得林疏桐不得不将手掩在眉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耐着性子唤道:“可是枕流院谢照乘谢师兄?”
树上的少年听见响动,稍稍抬首向下一瞥,只简单瞧了个大概,便抬袖一招,林疏桐握着的金簪化作道流光飞回主人手中。
那人似乎是笑了声,枕回自己的衣袖,还要再沉沉睡去。
只听自己的声音再度道:“院长请谢师兄去一趟。”
少年并没有理睬他,林疏桐绷着背脊,片刻后又重复了一遍。
那少年终于啧了声,“这位师弟知不知道,扰人清梦,是要被揍的?”
说着,少年翻身自花影中跌落,他直至此刻,才真正瞧清楚这人的相貌,不自觉倒抽口凉气,脑海中空白一片。
满枝雪意,偏偏滚下一卷惊人春色。
林疏桐被这春色所惑,伸手去接以免伤着,少年双瞳微敛,却借气劲折下一枝寒梅,斜里刺向他。
身体本能反应,他飞退三尺,那少年稳稳落于雪地,皓腕一振,寒梅枝梢不轻不重点在他眉心上。
他眉心处隐隐发红。
雪屑抖落,少年隐在红花黄蕊之后瞧不真切,声音却清冽:“请师弟记住了,下一次莫要再煞人风景。”
“我若记得不错,这位师弟,是唤作林疏桐的吧?”
这声音将林疏桐自恍惚中剥出,他循声望去,方发觉是谢照乘在说话,先前不过是神游天外所瞧见的影像。
林疏桐下意识抚上眉心,确信并不是自己的记忆,略作思索就有了猜测。
那多半是这具身体的记忆了。
风吟晚双眸闪动,视线扫过林疏桐,代他淡淡嗯了声。
谢照乘的目光于林疏桐身上打了个转,旋即侧身与风吟晚说话,眉眼带笑:“我方才瞧你那模样,是要杀他?”
林疏桐望见后者稍稍皱眉,向后退上几步,显然是不惯与人亲近,但谢照乘毫无自觉,风吟晚退他便进,相距始终不远三尺。
他初时并未察觉不对,直至余光偶然掠过谢照乘的神情,那笑里分明沾有莫名的促狭意味。
谢照乘是刻意的。
林疏桐恍然大悟,心下立时便犯了嘀咕:谢照乘同风吟晚是情敌,合该水火不容的……
风吟晚脱不开谢照乘,只能抿着唇站定,身形有些僵硬:“此人偷盗经阁秋水剑诀,有勾结妖族犯我学宫之嫌,还意图逃窜,吟晚正要依师长口谕就地处决。”
谢照乘略有些讶然,瞧了林疏桐两眼,失笑道:“人不如何,倒挺能惹事……”
林疏桐不大自然地摸了摸鼻尖,虽摸不清楚情形,却仍挺直腰板,正色道:“我是被冤枉的!”
不认尚有几线生机,认了可就立毙当场。
虽说那些穿书文都道,人死便能回归现世,但谁敢保证他不会真死在此处?此事还需得从长计议。
那眉目锋利的少年掀唇一哂,“但凡是奸恶之辈,又有哪一个会认所作所为?他们只会说,我是被冤枉的。”
后句依着林疏桐的口吻,学了个惟妙惟肖。
林疏桐为这话所塞,但旋即就回击道:“皆道颍下学宫院风清正,难道不予争辩机会、不置证据便要人死?”
他咬字渐重,言至终字堪称掷地有声。
谢照乘眼中倒映的火星忽地噼啪一闪,他稍稍抬了抬下巴,唇边现出些笑意来。
林疏桐心头一跳,他不知那段影像是什么来头,是以不自觉就防备着谢照乘。
风吟晚远不如谢照乘有耐心,听见林疏桐提及书院门风便剑眉倒竖,他面上冷淡,却实在是个暴烈性子,青锋锵然出鞘,“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争辩什么?”
人证物证俱在?!
林疏桐心中咯噔一下,还想说些什么,风吟晚已提剑迎来,不给他再说话的机会。
电光火石间,谢照乘抬袖拦住剑锋去势,待风吟晚蹙眉望来时,轻描淡写道:“我厌恶血腥气味,师弟也是知道的,就不要在我面前杀人了。”
林疏桐下意识回眸去瞧废墙上那血雾溅落的斑斑红迹,这蝙蝠正是谢照乘亲手所杀,一时哑然无言。
风吟晚似在沉吟,谢照乘先扣住他右腕,将霜剑送归鞘中。
“我刚自兖州回返,须回臧否司交移任务,而小妖潮已然退却,师弟也不必急于支援,你我皆有空当,便一道押林疏桐过去罢。”谢照乘一挑眉。
风吟晚闻言则抿了抿唇,半晌才颔首。
“谢师兄回来啦!”
俩少年互相搀扶着迎面而来,其中一人望见谢照乘立刻停下脚步,抱拳施礼,喜上眉梢,仿佛疲惫倦怠都一扫而空。
林疏桐不由侧目看向谢照乘,只见他身形微顿,向那少年笑点了头。
还未行出几步,又有学子匆匆行来,朝谢照乘行礼,话中分明几许雀跃:“见过师兄!”
林疏桐哑然,还……真是白月光的待遇,人人瞧了都要欢喜三分。
又走上片刻,才见一处灯火通明。
谢照乘负手先行,见者尽皆低眉顺眼,不敢平视,风吟晚犹在抱拳,谢照乘已直抵上座,飘然坐下,可见其地位卓然。
厅堂诸君似是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何冒犯之处,旋即有人为谢照乘殷勤奉上热茶。
风吟晚沉声道:“禀竹师叔,林疏桐带到。”
谢照乘身侧那衣着简朴的中年人不咸不淡扫一眼林疏桐,未置一语却皱了皱眉头,偏首望向谢照乘。
上座的少年撇去盏中茶沫,悠然抿上一口清苦,继而将瓷盏搁于案边,漫不经心看向堂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穿书与白月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