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桐哑然失笑,低声哄道:“自然是真的如此想,我骗你做什么呢?”
谢照乘的呼吸稍微沉了沉,语气陡然有些沉重,几乎是坚定道:“不是好事,你不要这样想。”
林疏桐面上笑意一僵,忆起谢照乘要他去做的那一件事,数息后牵起唇角,“是不是好事,我都已上了师兄的贼船。”
他抬眸去望漫天星子,悠悠道:“投以木瓜,报以琼琚,原都是应当的,既答应了你,纵然要历苦受难,也是我心甘情愿。”
搂着他颈项的手臂抖然一紧。
“当然,师兄也知道的,我这人最是惜命,伤可以受,命不愿丢。”
林疏桐稍稍偏头,能借余光瞧见谢照乘有些凌乱的青丝:“见势不对,半途逃跑也犹未可知。”
他背上的少年闻言,磨了磨牙,一口咬在他右肩,林疏桐吃痛抽气,险些把谢照乘扔出去。
没想到他不计较,这祖宗反倒不依了,双脚踢腾不休,吵着要下来:“自己走,不要你背!放我下来!”
林疏桐无奈叹气,将谢照乘放下,小心扶他坐在栏上,松松扣着他右腕,始终不敢移开手,怕这醉猫歪歪斜斜跌倒。
少年却对这些一无所知,顺势就倚在廊柱边,睁着双异常明亮的双眸,怔怔瞧着远方的阑珊灯火。
林疏桐并未坐下,只是靠着朱栏,视线不自觉便落在少年身上。
空明月华里,这略嫌单薄的身形仿佛一场如酥春雨后被扑打在地的残破梨花,消却了于枝头的明丽,只余些许遗憾萦在心头。
他先是为这想法一惊,而后觉着有些好笑,谢照乘是什么人?自己朝不保夕的,还有心思替他感伤?
“花开得倒是不错。”
谢照乘忽地出声道。
林疏桐低头去望,廊下果然锦簇花繁,十几丛两尺高的蔷薇甚是荼蘼,少年抬眸望他:“有花堪折直须折,不好辜负如此春光的。”
林疏桐眼皮一跳,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就见少年朝自己轻轻笑开,仰头直挺挺倒将下去。
他双目圆睁,有心将少年扯回来,却不防这人实实在在使了劲,连带着他一道跌下朱栏。
触及实地时,林疏桐扑了谢照乘满怀,而数丛蔷薇倒折,与青叶缠作一席床褥,不由叹道:“我的谢大少爷,折花不是要你辣手摧花的。”
他眼尖地瞧到蔷薇枝条上的锐刺,不必思索便能想到少年后背的惨状,登时心头一跳,撑在少年身侧就要起身。
林疏桐还没站稳,就被谢照乘揪住衣袖,用力一扯,又倒了回去,不同的是,谢照乘翻身压住了他。
他一时间神思恍惚。
少年的墨发自两肩滑落,披一身霜月,有春风轻拂,引得青丝摇动花影,与馥郁馨香缠入呼吸,扫在心尖落下一片细痒。
“你眼睛里…有月亮。”
谢照乘俯身来瞧,面容靠得极近,林疏桐不得不同他四目相对,于那双眼眸中望见了几朵残花。
和自己的倒影。
满堆荼蘼芍药,端的是欲迷人眼,只这香馨稍嫌甜腻了些,不如他身上的梅花味道来得好闻。
他神使鬼差抬袖,不知想做些什么,仿佛是欲将那呼吸压得更近,还未触及少年肩膀,那人便翻身枕在了他胸膛。
林疏桐的手定在半空,进退两难。
作俑者按下他的手,抬袖作举杯状,遥敬一杯明月。
谢照乘抿唇笑着,又张开手,那皎皎孤月轮仿佛就在他掌指间。
苍茫夜色中,少年呼吸渐沉,依依十里翠竹满覆霜雪,微凉的雪被下,十指无知间逐渐交叠相扣。
几折雀声惊起灼灼天光,林疏桐动了动,手腕乍然一痛。
他立刻清醒过来,掀开眼皮,朵朵芳菲落入眸中,天色已是大亮,怀里只余件素色外衫与浅淡的凛冽梅香。
初时还有些迷茫,但昨夜的记忆很快便如填鸭般塞进脑袋里,林疏桐缓缓捂住脸,甚是头疼。
“林疏桐你在做什么啊?”
谢照乘是醉了,醉卧蔷薇倒也算风雅,但他可是滴酒未沾,如何也跟着胡闹?
林疏桐颓然拥着那素色外衫,静坐半刻钟后认命起身,爬上游廊,拍了拍身上的泥灰。还未走上两步,便听得走廊尽头有小松的声音飘过来。
“殿下说过,你谢家人少来接触照乘,是将她的话当作耳旁风吗?”
虽说小松平日就不是什么温和性情,可有这样暴躁的语气也极少见,话里更压着深沉的怒意。
“你谢家是如何待他这一脉的,自己心里没点数吗?怎的还有脸来找他?”
小松毫不客气,连珠炮般道:“你们不要脸,谢照乘不好出手,我可不惯着你们!”
语罢,林疏桐就听见兵刃相撞的动静,他皱起眉头,垂眸将小松的话在心中翻来覆去念读。
他原以为谢照乘行事如此强势,背后该是有家族支撑的,而旧昆仑上的谢氏也确然是世家氏族中实力强劲的。
竟不是么?
小松方才的意思,是谢照乘这一脉在谢家受了苛待,那同他身上那许多道伤疤有没有关系?
林疏桐心念百转,不想小松已然撇着嘴自廊后行了出来,看见他明显心情越发的差了。
“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小松龇了龇牙,趾高气扬地同林疏桐擦肩而过,将将走出三步就扭头转了回来,叮嘱道:“无论你听到了什么,都别和照乘说,否则小心你的皮!”
林疏桐分外无语,扶额轻轻颔首,小松这才满意地哼上一声,抖了抖油亮的皮毛,高高昂着脑袋离开。
他目送罢小松,摇头叹气,且将那些疑问都先搁置在一旁,往闻雀轩正堂快步行去。
入堂不见谢照乘,却瞧到两只雪团子端茶送水忙碌之余,还在叽叽咕咕说话,也不掩声,倒叫他听了个明白。
“果真人只要寡廉鲜耻,便天下无敌了,他们当年将公子害成那般模样,竟也好意思岁岁来拜见……”汤圆捏紧了兔爪,作势一捶。
元宵更是白眼望天,哼声道:“这倒不是最要紧的事情,据我所知,夫人身陨也同他们脱不了干系。”
汤圆垂下的大耳朵瞬间就竖将起来,它身后的林疏桐也随之心神一颤。
夫人?谢照乘不曾娶妻,这夫人指的莫不是……他娘亲?换言之,谢照乘的娘亲是已经不在了?
元宵还待再说,余光瞥见碧色衣角,浑身毛发都炸开,猛然回身指着他叫道:“林疏桐!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林疏桐没有要瞒它的意思,诚实道:“汤圆骂人时便已经在了。”
汤圆嘴边的胡须朝上一飘,两只兔子不约而同揪住林疏桐衣角,异口同声:“我们私底下议论公子家事,可千万莫让他知晓,他定然会生气的。”
林疏桐心道你们也知道他会生气啊,一边腹诽一边答应下来。
“今日,有人来闻雀轩拜访师兄。”
在课余时分,林疏桐就地盘腿坐下,斟酌良久后道:“似乎是谢家的人。”
燕归兮翻书的手一顿。
他又续道:“小松拦着没让他见师兄。”
案角瑞兽香炉袅袅生烟,燕归兮放下书:“你想问什么?”
“昨日,疏桐不慎撞见师兄沐浴,他身上有许多伤痕……”
林疏桐半垂眼帘,没再继续说下去。
燕归兮置于案角的右手轻叩几下桌面,沉闷的声响在静室中回荡,空空落落的。
“你知道阿照是什么境界吗?”燕归兮抬眸望着林疏桐。
林疏桐沉默了下,回道:“羽化巅峰。”
燕归兮长舒口气:“他告诉了你啊,你怎么看?”
是指谢照乘羽化巅峰的事?
林疏桐思忖片刻,小心翼翼道:“只觉得师兄着实是很厉害。”
燕归兮一哂,那笑里掺了几分嘲讽,“九州传承十万年,天下修士往来如云,前后羽化高手何止百万,可如阿照这般年轻的,只他一人。”
“他七岁时,就已经是立命八阶,而我立命是在二十五岁。”
燕归兮怅然道:“阿照确实是不世出的天才,以他的天资若假以时日,必能成仙。”
九州人人皆欲成仙,却无道可走。
“但再好的天资,也达不到阿照这样的程度,萧绎你是曾在芜陵见过的,先天道体,论天资九州无人能出其右,只要不早夭,便会是人族下一位神隐修士。”
燕归兮薄唇紧抿,视线停在袅袅白烟上:“这样出挑的体质,眼下也不过是承光八阶。”
林疏桐呼吸一滞。
那…
“他是炎凤化世,你应当明白,凤凰,是如何延续下来的。”
燕归兮扯了扯嘴角:“你的师兄,是一路撕筋碎骨,浴血飞肉,以最痛苦、最悔恨的方式长成的。”
林疏桐眼睫重重一颤,抬眸去看燕归兮,后者旋即迎上他的视线,缓缓道:“你见过他的伤,知晓他与谢家不和,同你说个大概也无妨。”
“他本不姓谢,合该是明,他父亲自始自终都不曾爱过他母子,凌云台上也有许多家伙不视他为人,只当作一件要紧的器物。”
“你原来是不是觉得,阿照命相极佳,要越过很多人去?”燕归兮目中分明藏着抹悲悯。
林疏桐本要应声,可嘴唇翳动良久也没能出声,燕归兮一眼便瞧得明白,幽幽道:“阿照不许我细算你的事情,但我那时已模糊推出个大概。”
燕归兮高居阶台,居高临下审视着林疏桐,字字铿锵,直要烙进他皮肉里:“情断爱绝,天煞孤星,这便是你的命。”
薄薄两片嘴皮一启一合,抛出的字眼却个个沉如泰山,毫不留情砸在林疏桐胸口,深可见血骨。
林疏桐死死咬住牙关,仰首瞪着燕归兮平静的面容,目眦欲裂,也不知怒的是眼前为他批命的青年,还是那被辜负的二十五年。
燕归兮仿佛瞧不见他的愤怒,只是和声道:“是极差的命相,但谢照乘,还要更坏些。”
林疏桐一怔,紧攥着衣角的手陡然松开,填膺的愤懑瞬间被整块抽离,只剩无边的茫然。
“阿照是有些喜欢你的。”
燕归兮没头没尾如是道,像怕他误会些什么,紧接着又解释了两句:“他其实也没多少朋友,屈指可数。”
“萧绎当年欲与阿照交好,可费了大心思,甚至闹得满城风雨,待你,已经是难得的亲近了。”
“他的确心高气傲,却能算是至情至性,待喜欢的人几乎恨不得将一颗心掏出来赠予。”
燕归兮稍稍一停,抿上口茶润了润嗓子方续道:“听小松说,你常常去山下买糖,与阿照献殷勤。”
林疏桐闻言,面上不大挂得住,颇有些尴尬地轻轻颔首。
燕归兮搁下茶碗,眼神复杂,问道:“那你知不知道,为何阿照这样爱甜食?”
林疏桐目光微动,摇了摇头。
“他原本是不喜欢甜食的,只是他姨母觉着,他那个年纪的孩子,就该是爱有甜味的东西的,可他如何能算做普通孩子?”
燕归兮轻叹一声:“但为叫他姨母开心,他便说他喜欢,这许多年下来,纵然是不喜欢也早习惯了。”
林疏桐覆在膝上的手乍然一紧,不由自主忆起谢照乘瞧见糖果时的神情,从前他只觉得可爱,却不想内里满是那人的酸楚。
“就如他其实早惯了伤痛,剔骨削肉也只是皱一皱眉,却怕我与他姨母见了难过,刻意做成副娇气模样,假装活在蜜罐里,不曾在荆棘中滚打,让我们这些人能好过些罢了。”
燕归兮落寞道:“我和殿下,到底是来得迟了。”
林疏桐心下五味杂陈,道不清是什么感受,只胸口沉闷,不如何好受。
两人相对无言半晌,燕归兮低声道:“我其实并不愿意教你,但那孩子坚持,到底不想拂了他的意。”
“或许道来无耻,可我还是想说一句,无论日后如何,请念在今时阿照诚心待你,莫要伤他。”
说着,燕归兮起身,深深一礼:“如有可能,也盼你能助他一二。”
林疏桐慌忙去扶他:“哪怕院长不说,我也会如此的,师兄救我数次,这样的恩德疏桐决计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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