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盈袖见林疏桐不辩驳，缓缓放开他的衣襟，“此间事了，我如有幸拣得性命，便上门负荆请罪，任听他处置。”

说罢，她就转身离去。

李尽欢一直远远瞧着，看白盈袖离开立刻上前，关切问道：“疏桐师兄你没事罢？她说什么了？”

林疏桐神情恍惚，不自觉慢慢蹲下身去，李尽欢看得疑惑不已，试探着唤道：“疏桐师兄？”

这一声将林疏桐丢失的魂魄叫回些许，他仰头去望快将自己淹没的天光，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其实，同那些伤他的人，没什么区别。”

待得酉时，李尽欢小心翼翼递了干粮来，林疏桐沉默接过，因记挂着旁的事情，根本食不知味。

他也能察觉到前者不时看来的视线，但终究情绪低落，缄默封口。

出乎林疏桐意料的是，风吟晚提着只纸包行了过来，开口道：“来时带了些风过的肉干，尝一尝？”

林疏桐顺着衣角向上望去，少年照旧是一副淡漠疏离的模样，只眉心三点桃花沾有几分温软。

数九寒霜下，却是一颗赤忱的心。

林疏桐落寞答道：“谢风师弟好意，但还是不必了。”

风吟晚神情不变，收起那纸包，无须他说话，李尽欢便识趣拿着干粮走开，给他让出空处，“谢师兄之事，你不必太过担忧，他那样的人，不会轻易吃亏。”

风吟晚不曾在篝火前坐下，就如此站着同林疏桐说话：“宫中学子，我已经替你点过，并无遗漏。”

说着，他递来一本名册。

林疏桐抬袖拿过名册，抿了抿唇，道：“我原本还以为，你会很讨厌我这样的人呢，倒是没想到……”

风吟晚负手举目，眺望着远方，淡淡开口，“我确然不喜欢你这样工于心计的性情，只是论起来，一心向高处走，又未当真为祸伤人，你并没有错。”

“眼下不怕我是妖族细作了？”

林疏桐轻轻掰下块干粮，塞进嘴里。

夜风飒飒，拂动少年轻薄的衣衫，“我说过，他信你，我信他。你若是背叛了谢师兄，自会付出十倍代价。”

饶是还揣着心事，林疏桐也不由得好奇起来，“你同师兄莫不是有些什么？怎的他分外喜欢你，你也这样信任他？”

风吟晚眉峰一沉，立刻飞来记眼刀，“胡说八道什么？我与谢师兄不过是寻常师兄弟，没多少交情。”

“但师兄对你，可谓青眼相加。”林疏桐说这话时，莫名有些奇怪的感觉。

事实上，他觉着比起景瑜，谢照乘喜欢风吟晚还要更多些。

林疏桐一时恍惚起来，不觉神游天外，脑海有了旁的剧情走向，替身都喜欢了白月光，白月光爱的为何不能是朱砂痣？

风吟晚一噎，好半晌才出声道：“总之日后你还是勤勉修习，至少可护住自己，别再拖他的后腿。”

林疏桐眸色微暗，十指悄然收紧。

夜深时，李尽欢为一噩梦所惊醒，拭去额上汗水，正待翻身再睡时，却见不远处席地枕石的林疏桐仍睁着眼，眼下青黑一片。

他旋即翻身坐起，未免吵醒他人，压低了声音道：“疏桐师兄怎么还不睡？”

林疏桐苦笑一声，摇了摇头：“睡不着，翻来覆去的，也静不下心打坐。”

每每合眸，脑海就现出谢照乘端坐在书案后的模样，实在是无法入眠，便只得空空睁了半夜眼。

李尽欢虽不明内里，但还是好心道：“不知何时就会有一场恶战，师兄还须得好生休息才是。”

林疏桐幽幽一叹，扶地坐起身，眺望远方，却见纪道轩抱剑与白盈袖说话，而风吟晚也立在近处，竟是都未曾睡下。

见他望来风吟晚也抬步行向他，垂首道：“万妖山上的妖气愈发地重了，不知他们送了多少高手来，是否有一方妖王，情况……不容乐观。”

林疏桐顺着他的话盯着万妖山，果然见山顶暗色更浓，他实在没心思回风吟晚，只能合眼偏开面目。

风吟晚接着续道：“白姑娘认为与其坐以待毙，等他们整备齐全，不如抢占先机将其打散，或许要更好些。”

“纪师兄也赞成她的想法，所以折英馆与我们会在天晓时登山一探虚实。”

说罢林疏桐就听他的脚步声渐远，而煎熬至蒙蒙亮时，确有窸窸窣窣的细小动静，他也跟着提剑站起。

没想到的是，其他书院的少年们也睁开了眼睛利落起身，实在叫白盈袖讶然，而九黎渡那始终散漫的师兄犹带着几分慵懒道：“既逢外敌，自当同气连枝，他事就先不提，且先共济。”

“你九黎心宽，我们沧浪却是狭隘的，万一放任折英馆和颍下学宫如此去了，好嘛，我等一夜梦醒，早被甩出几条街去。”

沧浪执事截过这话头，登时引得身后同门哄堂大笑。前者啧了声，侧目道：“就知你方渡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方渡掀唇：“匡勾云，可愿一赌？赌沧浪门下与九黎门下谁杀的妖更多，输的可要任对方支使一日。”

“只怕有些人是自找难堪。”匡勾云回眸示意过九黎渡众人，就向万妖山而去：“哪个家伙拖后腿叫我多劳动上一日，便罚他吃半年的野菜。”

说着，两人各领学子抱拳而去，白盈袖则面色稍缓，嘱咐道：“但请诸君万万量力而行，若无后继之力，就退至阵后！”

随后林疏桐就收到她的传音：“你可要想清楚，若将出现伤亡，须做些什么。”

林疏桐神色一凛，竟如离弦箭般飞将出去，把学宫一众人都甩在了身后，叫李尽欢看得一呆。而白盈袖也后发先至，身影隐没在隐天蔽日的妖云中。

“师姐！”

少年慌乱的声音响起，一道雪色剑影划破长空，随后有其他银光快速跟上。

眯着眼睛瞧清后面那个是林疏桐后，纪道轩偏过脸：“那小子昨晚就有些不对劲，平日里瞧着畏畏缩缩的，妖潮当前，倒起了劲。”

风吟晚默不作声，足下流光一闪，没入青空。

林疏桐机械将剑刃自妖物肋下三寸抽出，那妖物双眼一翻气绝倒地，他一振腕，抖落剑上鲜血，拧身去寻下一个目标。

他速度奇快，纵然有许多境界高于他的，也很难与他比肩，林疏桐便藉此四处驰援，叫旁人得以喘息。

这一战，不知不觉就推移至傍晚。

最辛苦的便是白盈袖、纪道轩与几位执事学子，其中也包括风吟晚，各自与一方妖主缠斗，虽有些吃力，但还能谈笑风生，倒显得潇洒自如。

但申时末，一只金鹏模样的大鸟自地平线振翅而上，林疏桐连余光也不曾给，纪道轩心却狠狠一沉。

月相，吞日。

九州之上妖分两相，日相与月相，日相主战，月相为辅，而月相中的吞日可禁锢流动的天地灵气。

修者长期鏖战最重要的便是汲取灵气补充自身，而妖无法直接收灵气为己，禁锢有利无弊，这才衍生出吞日一族。

值得庆幸的是，吞日族支单薄，整个九州未必能寻出十只，且战力较为低微，需得费大力气保护。

这东西眼下出现在这里，实为不妙。

“白盈袖！”

纪道轩高喝一声。

事实上无须他唤，白盈袖就已然直冲天际，雪色的巨剑横劈向吞日，空出手来的妖主则被纪道轩接下，两者硬换一掌。

“吼——”

前方陡然间飞沙走石，瞧不清情状，只听得见一声怒吼。

纪道轩瞳孔一缩，分明自其中察觉到了妖王气息，妖界中的妖王实力各异并无定数，但上可与羽化争锋，最次也对标立命，全然不是他们能敌的。

众人被这一声震得七窍流血，剑都险些拿不稳，而空中的白盈袖首当其冲，身体狠狠向下砸落。

纪道轩立即飞身接住白盈袖，俱吐出一大口血，风吟晚则消失在原处，随后出现在吞日背上，一剑斩下吞日头颅。

那吞日化作漫天乌光，众人神情刚一松，又一只吞日乍然出现，借乌光为翼，瞬息飞至红日前，展开双翅，隐天蔽日。

刹那间，天地无光。

昏惑中那发出巨吼的妖物显现真身，是只里余长的青色蟒蛇，一双绿眼盯住了风吟晚，蛇身滑出百丈，撞崩危山高木，血盆大口逆空直取风吟晚。

这片刻工夫，竟就现出三位妖王来！

风吟晚被青色锁链捆住，难以挣脱。

谁也救之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林疏桐的动作猛然顿住，任由对手的刀刺入胸口。

他发上的梅簪刹那放出万丈光芒。

一树梅花自九天落下，撕开盖在穹顶的乌云，花枝刹那密密麻麻满气铺天空，烧开漫天霞光。

所有人都在此时定住。

就在此时，有青衫一晃而出，斩断风吟晚身上的锁链，一把将他从蛇吻夺下。

景瑜现身了。

而上空的梅海陡然现出一点雪色，压着千万朵梅花纷纷扬扬飞落，携有千钧之力砸在分立各处的妖族身上，教其悄无声息就送了性命。

林疏桐遥遥望见那红裾，眼眶便隐隐发涩，视野中唯有那艳艳压了无数花影的眼眸，与少年抵在唇边的右拳。

见谢照乘不住咳嗽，林疏桐顾不得身上的伤，连忙踹开那妖族，去搀扶他。

谢照乘瞥见他胸口的伤，眼皮一跳，指尖光华流转，点在那伤前：“往心口捅的刀，不闪不避，想我来给你收尸？”

林疏桐没说话。

胸口的伤口在缓慢地愈合。

这一着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谢照乘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林疏桐拂至一侧，抬眸以睥睨之态扫视四方，顿于群山之巅。

“还不滚出来，总不该是临阵退缩了罢？”

林疏桐心神微震，顺着谢照乘的视线望向群山之巅，没发觉什么异常，却听见一声长笑。

“本皇仍想着，商京城中未能借得小天子一副冰雪心肝佐酒，着实是可惜，不料今时还可碰面，好极，好极！”

一点墨色登临峰巅，那人执着把玉骨扇，肤色极白，与玄衣形成鲜明对比，容貌平庸，那股傲视天下的气韵却如何都不能沦入俗常。

谢照乘只一挑眉，轻描淡写道：“当心伤人不得，反倒误了卿卿性命。”

话音未落，妖皇身侧现出数道身影，万妖山顶登时风云色变，如有浓墨泼洒其上，暴风烈雨顷刻即至。

林疏桐一一瞧过那些身影，看罢双瞳都被那些身影的威压逼得隐隐作痛，心更是倏然沉至谷底。

十三名高深莫测的妖修，妖族是有备而来。

或许他们正是冲着谢照乘来的，对付各院学子远用不到这样的阵容。

谢照乘是撕裂空间至此的，妖族并未取消禁制，他们若在此击杀谢照乘，凌云台也救援不及。

他身后的白盈袖失声道：“糟糕！中计了！妖族原本的目标，就是谢照乘！”

妖皇摇扇，但笑不语，身侧的妖修却哈哈一笑，道：“早便说过，他们人族最爱内斗，没想到罢？颍下学宫亦有我等的眼线……”

“偌大的族群，出一两个败类也不奇怪，”谢照乘面色如常，并不见慌张，平平淡淡续道：“就好似你们妖族，亦会有烛夜教这样正常的民众。”

那妖修的笑声戛然而止，勃然色变。

鹿教不如何敌视人族，一众祭司甚至支持和平共处，但在惯爱逞凶斗狠的妖族之中便为异类，是以遭到深重抵制几近绝迹。

这名词于妖族，已然成为不可提及的禁区，谢照乘无异于在火上浇油。

“你找死！”

那妖族怒喝一声，“几天前就听闻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现在只好奇，你的骨头是不是和嘴一样硬。”

少年一掀唇，拈起一张黄符，符纸无风自燃，本就四分五裂的妖云霎时被荡空，晴空铺压万里，只是不见烈日。

无数雪白的颗粒自山峦峡谷浮起，悠悠飞向苍穹，倒仿佛天地逆转，山川簌簌下起场大雪般。

有学子伸手去捉，方知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先人魂魄燃烧后的余烬。

这些余烬不约而同远离了林疏桐。

林疏桐微微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