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介意被我算计?”
谢照乘虽已直起腰身,林疏桐的手却还松松搭在他腕上。
少年不着痕迹地推开他的手,拭去唇边血迹,不紧不慢道:“那便算是师兄对不起你,师兄同你道歉。”
林疏桐没料到这心高气傲的家伙歉道得如此干脆利落,着实是被将了一军,无言以对,连那点怨气都消散些许。
谢照乘见他不说话,啧了声,倒叫林疏桐又重新不爽起来:“真麻烦,你若还记仇,师兄领罚就是。”
“只是,林公子要罚我什么呢?”
林疏桐被这声林公子挤兑得一噎,同谢照乘四目相接,干巴巴地对望。
“说话!”谢照乘不大耐烦道。
“不然……师兄将我的欠款一笔勾销了?”林疏桐憋了半天,小心翼翼如是道,眼见谢照乘缓缓眯起眼睛,声音逐渐微弱。
谢照乘嗤笑出声,曲指弹了他一个脑瓜蹦儿,“真没出息,你要抹去那便抹去是了。”
说罢,他又向远处一抬下巴,道:“储物袋中备有素练与干木,你取出来支起四帘帐幕去,我要沐浴更衣。”
林疏桐的视线不自觉下移,眼皮登时就一跳,这人仿佛是从血湖中打捞上来的一般,身上无处不是暗红。
他无意间瞥见少年衣襟上附有几点淤积的红黑,情不自禁凝神去瞧,数息后脑中一炸,那似乎是微小的碎肉……
就在林疏桐细看的空当里,谢照乘贴身的衣袖隐隐现出几道湿痕。
谢照乘欲站起身,嘴里还念叨要林疏桐快些,哪知刚刚抬腰,后者便按住他背脊,将他压回臂弯。
少年额上青筋一跳,叱道:“你做什么?”
林疏桐眉头紧锁,不顾这老虎的挣扎,翻开现出湿痕的衣袖,只见原本白皙的肌肤上,满布着蛛网般的伤痕,他两条臂膀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谢照乘已气得脑袋发昏,正要骂林疏桐,林疏桐反倒掐着他的手腕,十指微微发颤,咬牙切齿道:“谢照乘你不会疼么?”
他这许多天受燕归兮的教导,长了些眼力劲,一瞧便知道谢照乘到底做了什么。
这家伙疯到天逆都能轻易发动。
向天借力,换取多倍于己身的战力,寻常人都不得其法,即便知道如何操作,也不敢随意用出。
有得必有失,向天借力后果可想而知,惹天地不悦伤重难愈还在其次,要紧的是,会折损寿命。
谢照乘此刻倒平静下来了,淡淡道:“我有伤在身,不可久战,不发动天逆尽早斩杀他们,等着和你一起死在化龙秘境?”
“林君若有更好的办法,不如说来听听?”
林疏桐语塞,半晌方低声道:“你既然知道会有性命之虞,又何必费心去设计他们呢?”
“他们想坑害我,自然要付出代价,再者,折损十余名羽化修士,也会叫妖界伤筋动骨,何乐而不为?”谢照乘一牵唇角。
“可你的伤……”
林疏桐欲言又止。
他自认心性凉薄,祖父去后,便只爱自己,可谢照乘仿佛……根本不爱惜己身,明知会如何,还依旧下了狠手。
“待书院大比结束,我就会返回旧昆仑,届时自然无妨,”谢照乘不紧不慢道:“至于你,便留在归兮身边,加紧修习。”
林疏桐错愕不已,虽相处还未满月,但谢照乘予他的安全感着实过盛,有如定海神针杵在心口。
现下乍听谢照乘道他要走,心神竟有些不稳,不自觉就为日后的生活担心。
谢照乘不耐烦再与林疏桐扯皮,拍开他的爪子,径自起身,道:“想熏死我直说,不必绕这许多弯子。”
林疏桐哑然,只得乖乖去替他撑帐幕。
累时,他苦着张脸回眸去瞧谢照乘,那少年正悠哉悠哉托着右脸环顾四周,见他望来则剑眉一挑。
林疏桐默默转回头,继续干活。
备好药汤等一切后,极重的药香在空气中翻腾,坐享其成的谢照乘掀帘而入,白绫软软垂下。
林疏桐席地而坐,抬眸望天,琢磨着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与之同时,几许微风拂身经过,带起白绫轻帘。
林疏桐并非有意去看,余光却避无可避。
少年合衣浸在水中,本还算清透的水早洇染成红色,他轻轻咬着发尾,蹙眉去揭肩上的衣衫。
血过了这许久,早干得七七八八。
伤大抵已经同衣衫粘在了一处。
林疏桐旋即想明白了关窍,不用温水软化,这衣裳大抵就脱不下来了……
可伤口遇水,也会很痛的吧?
“师兄…”
谢照乘忽地听见帘外那人轻声说话,便伸手将白绫掀开了些。
“有事?”谢照乘松开嘴里的发尾,林疏桐垂下脑袋,盯着自己脚尖:“不然我来帮师兄吧…”
他瞧着谢照乘那粗暴的动作,实在害怕这位再把自己伤口弄裂了。
听罢,谢照乘抬袖挽起马尾,朝他伸出手,林疏桐当即反应过来,摸出支玉簪递给谢照乘。
他瞧了瞧那半桶血水,心惊不已,谢照乘自己反而不大有所谓:“怎么?吓到了?”
林疏桐不答,小心去揭谢照乘外衫,他的外衫早被血浸透,与中衣什么的贴在一处,水泡久了才松动些。
他不敢用力,只能按着谢照乘肩头,一点点拨开。
“我劝你还是快点。”
谢照乘掬一捧水,水流自指缝中逸走,“我身上的伤口好得极快,再有灵药催化,照你这个速度,没准新肉就要和衣裳长在一起了。”
林疏桐手一抖。
谢照乘蹙眉,深抽口气。
“师兄你起身。”林疏桐扣住谢照乘手腕,将他拉了起来。
谢照乘不明所以,抬头望他。
林疏桐倾身过来,把右肩送到谢照乘颈边,沉声道:“疼了就咬我。”
谢照乘呼吸滞了滞。
站着远比坐着好脱得多,林疏桐尽量放轻动作,但仍不免有拉疼的时候。
谢照乘疼得狠了,还真的磨牙去咬他。
林疏桐差点把谢照乘推出去。
倒不是因为疼,谢大公子咬得其实不算重,只是咬的地方有些微妙。
他的意思原是要谢照乘咬肩膀,结果这家伙咬脖子!
林疏桐脑壳突突地疼,三下两除二扯掉衣衫,立刻倒退几步,捂着自己侧颈,五官甚是扭曲。
罪魁祸首呲开一口白牙,笑得分外灿烂,“叫你那时咬我,害我几日不能穿想穿的衣裳。”
谢照乘满脸写着大仇得报。
林疏桐甚是无语,谢照乘却又抬手示意他近前,有话要说。
他磨磨蹭蹭地,不大情愿地凑过去,少年温热的吐息立时包覆右耳,清苦的药香都稍嫌馥郁起来。
“还有一点,我喜欢男人,所以师弟你、还是同我保持距离的好。”
谢照乘轻笑了下,林疏桐倒是不意外,但还是为这过分靠近的距离而连退十余步。
少年见状,抿唇拢上帐幕。
林疏桐长出口气,就地坐下,深悔自己没事为什么要去招惹他,但抑郁不过片刻,就转而他思。
若见了谢照乘的血,他就会失去身体的掌控权,那刚刚为何不是如此?
听谢照乘所言,妖族前往化龙秘境的修士,仿佛是全军覆没了,他又如何能在化龙秘境杀死对手的?
他身体里,是不是真的还存在一个灵魂?又会不会是原本的林疏桐?昏迷前他失去意识又发生了什么,为何谢照乘要刻意引那家伙出来?
胡思乱想着,一时捋不清头绪,许是太过劳累,竟迷迷糊糊睡将过去。
月轮当空,洒银千万余里,难辨认方向,天下似都醉在这一捧月华中。
他肩上忽地一沉,林疏桐低首看去,清贵的少年郎歪斜倚在自己臂边,正睁着双明亮的眼瞳痴痴盯着明月。
“谢师兄?”
林疏桐抬袖,将他鬓边有些松乱的青丝拢至耳后,指尖无意间拂过少年面庞,沾上三分热烫。
少年哑哑应了声,听声音分明就是醉了,可那双眼睛却还清亮如初。
他足边,是数坛涓滴不遗的酒壶。
林疏桐的指尖顿在他右颊处,仿佛是舍不下那几许热烫,还是少年伸手打了回去,横了他一眼。
他到底是没忍住,出声问道:“谢师兄……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你是指如何的喜欢?情爱我是不曾想过的……”
少年半掩眼瞳,若有所思,良久才从混沌里拣出些头绪来,缓缓道:“不过想来……许是天真些、机灵些的姑娘?”
听话人眼睫重重一颤,虽早在意料之中,也不由自主面色灰败,唇角抽动两下方苦笑着开口:“仿佛不错的模样。”
谢照乘,是喜欢姑娘的。
林疏桐豁然惊醒,墨色夜空瞬间撞入视野,谢照乘还未沐浴罢。
他揉了揉太阳穴,揣度着那极短的梦境。
与其说是梦境,倒不如说是过往的回忆,原身听见那句话时的感受,林疏桐还记忆犹新。
谢照乘说他喜欢男人是假的,想自己离他远点却是真的,又说要回旧昆仑去,细想来怎么都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林疏桐翻身坐起,偏头去瞧那一方帘幕,眉峰微沉,陡然对原身与谢照乘的过往生出好奇来。
这样亲近的过往,不止梅如故没有提及,连学宫里的学子仿佛都不知道,谢照乘是怎么看待他这个失忆者的呢?
又清不清楚,从前那个人是喜欢他的?
林疏桐心念刚至此,谢照乘就掀帘而出,不见白衣,却着了件玄衫,宽袍广袖,衬得他分外单薄。
他上前几步迎了过去,取过那支银簪送至谢照乘身前。
那少年望见后一挑剑眉。
他抿了抿唇:“白盈袖说,这是谢家家主夫人的信物。”
“所以呢?”谢照乘并没收回去。
“放在我这里不合适,”林疏桐脱口而出,又想了想,道:“师兄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了,东风第一枝合该还给师兄……”
“谢氏族剑都给我熔了铸镇海波,东风第一枝也早不是那样的意思了。”
谢照乘笑了笑:“虽然与暮确实开过玩笑,说让我送给心上人。”
他握住东风第一枝,要收回去:“也不全是为了算计,一方面也是放在你这,更好保护你罢了。”
林疏桐捕到心上人三字,不自觉就想起景瑜的面容,登时嘴角抽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东风第一枝夺了回去。
谢照乘额上青筋暴起,不悦道:“要还给我的人是你,要抢回去的人还是你,你这人是不是有点什么毛病啊?”
林疏桐眨了眨眼睛,将东风第一枝揣进兜里,含糊道:“这不是觉着,多件东西,小命多条保障嘛……”
谢照乘白他一眼,重重哼了声。
“我其实,还挺好奇的,”林疏桐转而言他,“师兄与失忆的我相处,会不会觉得和从前那个,是不一样的人?”
谢照乘侧过脸,不咸不淡道:“你虽在学宫中呆了一年,但我也只见过你一两面,熟悉的,唯有现在的你而已。”
林疏桐呼吸一顿,这不应该啊……
难道说,原本的林疏桐被他穿身,只能从碎片化的记忆窥见从前,而谢照乘却是真的失忆了?
“总瞧着我做什么?”
谢照乘斜他一眼,“有工夫想这些东西,还不如想一想,我们该怎么出去。”
林疏桐登时一拍脑袋,净顾着谢照乘的事情,反倒忽视了最重要的事——他们此时身在何处?
妖皇拼着一口气轰开的空间,想必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便问道:“师兄知道这是哪儿吗?”
“原先是不知道的,现在,倒是知道了。”谢照乘语罢,突然近前,以右手覆住他的双瞳,林疏桐微微一怔,正要说话,但少年先开了口:“我带你去瞧瞧,你就明白了。”
林疏桐一头雾水,只得依感觉跟着谢照乘的脚步,仿佛走出数十丈,踏上一处丘陵,谢照乘方放下手。
他缓缓睁眼,于高处俯瞰,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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