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客人?”
清脆的奶音突然冒出,林疏桐倒抽口凉气,脚下一个趔趄,他立刻抱住谢照乘胳膊,瑟瑟发抖。
即便谢照乘此刻心情并不如何好,也无语望天,从灵魂深处发出疑问:“林疏桐,在我面前你怎么就这么怂呢?我不在的时候你不是砍妖砍得挺起劲的嘛。”
“不,师兄你不懂。”林疏桐深沉道:“鬼和妖是不一样的。”
他正说着,小丘陵后突然探出个小脑袋,面上好大几个窟窿,明灯般的眼睛晃来晃去,衣服上都是暗色的血迹。
林疏桐险些就此去了,扒着谢照乘便开始嚎。
谢照乘嘴角抽搐,三两声无果后忍无可忍:“好了!闭嘴!”
林疏桐眼睁睁瞧着少年无情夺回自己的衣袖,将他丢开,转而在那小鬼身前蹲下,捏着衣袖去擦她的脸庞:“小孩子不要到这里来,很危险的,你家大人呢?”
林疏桐勉强稳住心神,再定睛一看,恨不得钻进土里去把自个埋了。
哪里是什么鬼怪,分明是个孩子。
那孩子小脸上有几片脏污,夜里远远看着同窟窿一般无二,但擦一擦也就干净了,衣袖上所谓的血污只是单纯的泥浆。
小家伙的眼眸在夜色中忽闪忽闪的,可爱得紧,她抬首望着谢照乘,歪了歪脑袋:“美人哥哥你生得好像我叔叔啊……”
谢照乘软和下的神情陡然一冷。
孩子没等到谢照乘的回话,又看向林疏桐,问道:“那个哥哥怎么了呀?哭得很惨的样子,是受伤了吗?”
林疏桐简直要以头抢地。
“不说他,你怎么一个人呆在这儿?”谢照乘抬袖替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神色却并不温柔。
谢大小姐对着小孩子倒不讲究。
林疏桐不曾瞧见谢照乘的面容,兀自腹诽着,也围过去,方瞧清楚这突然钻出来的小女孩。
小脸蛋圆嘟嘟的,五官如同是在这脸上画出来的,乱糟糟的头发不仅未曾减色,还更多了几分叫人心碎的可怜。
“我不是一个人在这的,”小女孩指了指陵谷深处:“有叔叔在。”
谢照乘轻轻点头:“那我送你回你叔叔处罢,一个人在这种地方走,终归是不大好的。”
小女孩眨巴着大眼睛:“好呀好呀!”
林疏桐便光荣降职为跟班,一大一小都将他忽略得很彻底,小姑娘叽叽喳喳说话,谢照乘不咸不淡续上两句。
复行上数百步,前方豁然开朗,冷雾腥风扑面而来。
敛敛松开谢照乘的手就快步跑了过去,兴冲冲道:“叔叔!”
林疏桐倒抽一口冷气。
为的是在幽暗天光下的霜雪巨龙,那庞大的身躯深深嵌入泥土中,极目远眺仍望不见尽头,只能瞧到延伸至地平线的脊骨。
血泊上的龙首坐着个人,掐着霜雪巨龙侧颈的皮肉,不见出刀,只稍稍一提就有昏惑天光透过。
骨肉被完美的分离,早被搅成浆糊的五脏流了一地,血流成河,铁锈味瞬间炸开。
有这样足以屠龙的手段,完全能在九州横行,几乎是天下无敌了。
林疏桐目瞪口呆,不自觉偏头望向谢照乘,又是一怔。
少年的神情失却温度,雪花自眼瞳吹开,悄悄覆满面容,再不动声色凝成厚冰。
他的眸底,不见往日的光芒。
“敛敛认识了个特别好看、生得和叔叔很像的哥哥!”敛敛献宝般指着谢照乘同那人说话,坐在龙首的那人便抽空望将过来。
林疏桐瞳孔一缩。
那人生得极俊美,五官英挺远超林疏桐所见过之人,纵使衣衫褴褛,仍让人难移开目光。
但这并不是重点。
他僵硬着偏头,目光落在谢照乘身上,这张脸同谢照乘,少说有五分相似。
难道是谢照乘的兄长吗?
谢照乘似乎是独子?那就是堂兄之类的?
那人一掀唇,伤人的讥诮感随之肆意流淌,无需说话,林疏桐就瞧见谢照乘额角青筋凸起,时刻都有爆发的可能。
他从未见过谢照乘如此。
“我当是谁,原来是谢家的明珠啊。”那人一扯嘴角,话里话外都是极重的嘲弄。
林疏桐离谢照乘极近,已察觉到少年逐渐沉重的呼吸。
他慌忙去拉谢照乘衣袖,深恐谢照乘怒气上涌,不管不顾要负伤同这人一较高下,送了性命。
但那青年是不愿饶人的,续道:“我还当完整的炎凤血脉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一样是止步羽化,难再前进。”
“所以你存在于世,有何意义?”
即便林疏桐为局外人,此刻也不禁皱眉,开口呛道:“他今年不过十七岁,十七岁的羽化巅峰,已经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还想要他怎样?”
“十七岁的羽化巅峰,很值得夸耀么?”那人目光扫过林疏桐,冷冷一笑,“于他而言,远远不够。”
“可笑谢同朝拼了命,又能如何呢?”
“闭嘴!你不配提她!”
谢照乘咬牙切齿,眼尾尽是猩红,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明丹霞,终有一日,我会亲手杀你。”
明丹霞凤目微眯,右手五指一动,“你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弑父吗?”
林疏桐眼皮狠狠一跳,震撼之情难以名状,这竟然是谢照乘的父亲么?
谢照乘冷然盯着他,道:“我觉得你该死你就该死,想杀也就杀了,管他什么天下大不韪。”
二人剑拔弩张,林疏桐一时间手足无措。
明丹霞既然是他父亲,修为必然要高他一截,谢照乘身负重伤,肯定不是明丹霞的对手。
可以谢照乘的性情,想来不会后退,再者,明丹霞若也不愿放过他……
就在此时,一道流光自天际飞来,没入明丹霞衣袖中。
明丹霞动作一顿,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谢与暮竟肯为你低头,今日是杀不得你了,算是你走运。”
林疏桐不免心惊肉跳,实在难以相信这对父子的关系恶劣到了此等地步。
明丹霞歪头盯着谢照乘,语气有些怪异:“你到底在坚持着些什么?死在我手上,不好吗?”
他一凛,扯了谢照乘就走,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出十万八千里,他边走边道:“这得是个脑袋有问题的,咱们还是赶紧去寻出路……”
“能在陨落星海来去自如的,不会有几个,你猜不到吗?”谢照乘打断了他。
林疏桐当即明白他所指,瞠目结舌。
这叫做明丹霞的,多半就是老族长让他们来找的人。
“师兄……”
林疏桐自认颇善言辞,眼前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后他方道:“有句话或许我不该说,可…人在矮檐下……”
谢照乘抿了抿唇:“明丹霞既然那样说,便是与暮说动了他。”
林疏桐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师兄就……忍一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不是只会逞勇的莽夫,你放心,”谢照乘目光微闪,轻声道:“我娘亲受苦生下我,不是为了要我在这种无谓的地方拼命的。”
林疏桐悄悄松口气,拣了处还算干净的地方,将软垫铺好,再叫谢照乘坐下。
他见谢照乘薄唇紧紧抿作一线,始终眼帘低垂,略一迟疑,自储物袋寻出一包松子糖,递将过去。
少年心情不佳,但也没迁怒于林疏桐,闷闷接过糖,咯吱咯吱咬着。
好歹还能吃得下糖。
林疏桐苦中作乐。
谢照乘忽地斜他一眼,道:“你可怜我?”
陡然被针对的林疏桐一下子就举起双手,连连摇摆:“没有没有!师兄不要误会,最多是……”
林疏桐突然卡了壳,谢照乘一瞬不瞬盯着他,等待着后话。
他搜肠刮肚,也没能找出第二个词语来形容,心一横,迎上少年的视线:“心疼,最多是心疼。”
谢照乘眉峰稍稍一动,伸手掐住林疏桐的脸,逼他张开嘴,摸了颗松子糖塞进他嘴里,“不许心疼,更不能可怜,我不需要。”
泛滥开的甜味里,林疏桐抬眸去瞧谢照乘,少年面上并不见伤愁,眼尾还微微上挑,隐约有几分笑意。
“我所在意的,皆有回应,如此便好运得足够,再多就是贪心了。”谢照乘润了润唇,轻轻一笑:“唯一能说道的遗憾,是没能见母亲一面。”
林疏桐望着他,喉头微涩。
谢照乘长睫颤了颤,续道:“只要有与暮,旁的都没有关系。”
“与暮……”林疏桐重复一遍,缓缓牵起唇角,和声道:“同朝与暮,听名字,似乎是谢姨的妹妹?”
“换个名字你或许就听过了,”谢照乘尾音不自觉上扬:“灵族的凰歌长公主。”
林疏桐闻言一惊。
《枕上秋》的设定中,共有六族。
仙居于仙界,九州上有五族并存。
人族最为鼎盛,是明面上的九州之主,然而渊显年后,妖族冲破桎梏,鬼族随黄泉出世,三家混战不休。
魔族深藏冰面下,鲜少显露,灵族则始终保持中立态度。
但这位成年后方回归灵族的长公主殿下,是相当积极的主战亲人派。
林疏桐睡前翻到的几页里,凰歌长公主已经力压众议,宣布灵族参战,且站在人族一方。
“与暮是被我外祖收养的。”
提及谢与暮,谢照乘面上见了些笑来:“七岁后,我便同与暮一起住在梅林。”
也就是说,谢照乘背后,是掌控着灵族半壁江山的凰歌长公主。
怪不得人人都要让他三分。
林疏桐紧揪着的心松快些许,总是有人护着谢照乘的,不至于那样苦,“有长公主在,太好了。”
谢照乘嗯了声。
他正要再说话,敛敛抱着包什么东西跑了过来,刚到两人身前,就有一道声音远远递来:“敛敛回家吃饭。”
林疏桐嘴角沉了沉,当着亲生儿子的面,喊旁的孩子回家吃饭……
“马上就回去!”敛敛回眸如是道。
谢照乘眼皮也不抬一下,语气淡淡,辨不出喜怒:“有事?”
敛敛旋即放下怀里的东西,笨手笨脚地拆开来,那碧叶包着些烤好的肉:“是叔叔烤的,想着哥哥们可能会饿,敛敛就拿了点。”
她应当是也听清楚了谢照乘与明丹霞的关系,此时瞧谢照乘,更是愈加热情,只谢照乘冷着张脸,多少有些尴尬。
林疏桐瞧着那肉,嘴角抽了抽。
焦黑一片,远远就能嗅到糊味,还泛着厚重的油光,看得人毫无食欲可言。
谢照乘心念一动,烤肉立刻分作两块,林疏桐越发无语,外焦里生,能烤出这种玩意的,也属实是个人才。
“那混蛋就让你吃这个?”谢照乘轻飘飘道。
敛敛眨巴着大眼睛:“怎么了吗?”
林疏桐突然就庆幸起自家师兄不是跟着这么个糙汉长大的,他怕谢照乘活不到和他见面。
谢照乘沉默半晌后道:“你先回去罢。”
敛敛不明所以,软软应了声,没走三步,这小姑娘就又回过头:“哥哥能不能和我们一起吃…”
她话没说完,谢照乘就冷漠无情打断:“不能。”
“啊…好罢。”敛敛怏怏垂下脑袋,沮丧走开。
林疏桐目送敛敛离去,再转回脸,谢照乘正望着那两块烤肉出神。
他伸手在谢照乘面前晃了晃:“师兄?”
谢照乘的心神这才被拉回来,忽地话锋一转:“你想吃烤肉吗?”
林疏桐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滞了滞:“什么?”
他倒不知道,金贵大小姐谢照乘是会做饭的,而且似乎很有一套。
林疏桐回了句挺想后,就眼睁睁瞧着谢照乘变戏法般摸出几只还未清理的灵禽。
林疏桐刚要说他不会打理这些玩意,谢照乘已经几张水符火符打下去,熟练地清理皮毛内脏。
“师兄还会做饭的吗?”林疏桐蹲在谢照乘身边,看他带着银丝手套收拾灵禽,血污半分不染。
反正他是不会,独居那几年要么点外卖要么买泡面,厨房这地方简直和他犯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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