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照乘则掀起眼皮瞧了瞧那团精魄,皱起眉头,景瑜正要说话却被许多声音所打断,在场众人寻声抬首,只见屋脊墙壁现出一张张虚幻的鬼面,老少皆有,神态各异。
相同的是,俱关切地望着摔在地上的精魄,与冲上前去紧紧拥住精魄的虚影,那精魄立时如乳燕归巢般放出柔和的光。
背上的衣裳随之收紧,谢照乘退后三步,他身侧少年到手就抖尽血水,收回纸伞,不等谢照乘抬袖,便向那精魄走近,其间默契,已不必言说。
那护着精魄、乱发覆面的女鬼看他近前,不由瑟缩,抱着精魄不住后退,那精魄也随之爆出刺眼的芒光。
少年见状也跟着蹙眉,不大耐烦道:“掂掂自己几斤几两,识相点尽早滚开且只度化,再多做纠缠必叫你遭罪!”
谢照乘却伸手止住他话势,移步至女鬼身前,抬袖拂过她的脖颈,指尖定在咽喉处,一点金芒自指下绽开。
那女鬼忽地剧烈地战栗起来,喉咙发出诡异的嗬嗬声,听得林疏桐不由得一抖,而转瞬间一枚紧缠着阴气的锈钉出现在谢照乘手上。
有冷风吹过,拂动那鬼怪的乱发,露出双极清澈的眼眸,盈盈一水,澄透见底。
“是失语钉。”
少年凑过来仔细瞧过后道。
林疏桐自是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效用正如其名,一旦钉入咽喉,人鬼灵妖都罢,说不出半个字来。
谢照乘目光如炬,将手搭在那精魄上,只见精魄陡然歇了火,一动也不敢动,而他道:“有什么想要说的么?”
女鬼怔愣地抚上自己的喉咙,茫然望着谢照乘不知所措。
林疏桐轻叹一声,钉下失语钉又如何?有手有脚只要识得字便能写下冤屈,自然是要斩草除根来得干净。
要问为何不杀了一了百了,自然是留有用处,更皆怨愤难平,不好磨灭。
谢照乘见状捡起那团精魄丢与那不速来客,转身向守在楼外正聚集来的学子下令:“既手沾腥孽,便不问前缘,提灯度化。”
学子们齐声应诺,林疏桐张口欲言,被谢照乘瞧了个正着,后者便向他摇头,负手掌外步去,那少年紧随他的脚步。
不问前缘么?
是这样嫉恶如仇的性格?
林疏桐犯着嘀咕,前人回眸指着那少年,向他介绍道:“这家伙唤作萧绎,体质异于常人,是只要不半途夭亡,便可直入神隐、登临至尊的资质。”
林疏桐倒抽口凉气。
那不就是与九州现下人族至尊白烬烛一般的先天道体?
萧绎…
他翻了翻脑海中的半本原作,旧昆仑萧家的太子爷,出场不多,戏份比较多的是在永夜妖祸中庇护了风吟晚,应该算是站在主角那一边的。
萧绎和谢照乘相熟,倒是原作没提及的,也可能放在了自己没瞧过的后半本里。
萧绎随意同他打了个招呼,便向谢照乘低声问道:“你如今怎么样?”
声音虽压得低,近处的林疏桐却是能听见的,他将萧绎的抱怨尽数收入耳中。
“单枪匹马,也亏得你敢,小爷为这事私下昆仑,回去免不得要被教训,你却叫小爷白跑一趟,真有你的。”
谢照乘目不斜视,不见半分心虚,萧绎也拿他没办法,抱臂陪在一旁生闷气。
天尚鱼肚白时,谢照乘一行人便敲开王家新府大门,告知他们已经将聚扎在旧宅的鬼怪们尽数祛除。
王青庭稍作怔忪,他身侧的管家却是喜上眉梢,欲留下道别的他们招待一二,但被景瑜正色拒绝,也只得作罢。
于是一行人悠哉悠哉行在街头。
而王青庭及至掩上门犹定在原处,分明是若有所思,眼中却无焦点,管家疑惑盯了公子半晌,终是上官月路经,莲步轻移牵走王青庭回了厢房。
诡异的是,王青庭眼神涣散着随上官月入室,后者轻轻拍了拍他掌背,柔声道:“精神不大好,便去休息会儿罢。”
如同丢了魂的青年依言僵硬脱履上榻,立在窗前的上官月则翻开一方铜镜,那金属圈圈漾出涟漪,隐约浮现着个身影。
女子垂眸,睫羽敛收下情绪,她冷冷道:“颍下学宫那帮人已经走了。”
“来得快,走得也这样快?”那身影远远自镜面递来声音:“你当真确定?离巢多年,你可别享安忘危,疏忽大意误了事。”
“就算他们杀个回马枪又如何?我不信那样的年纪修为便能在我之上……”
话音未落,镜中人便啧了声,她旋即闭嘴不谈这个。
上官月烦躁地一蹙眉:“我看着他们走的,又不曾显露过什么,怎会有问题?”
那身影也就不再做声,只听上官月抱怨:“他们将旧宅的小鬼们度化,要再养还要费些工夫,也不知是谁这样多管闲事的热心,寻常佛道便罢了,添些养料不无好处,竟递到颍下学宫去,平白招灾,晦气!”
闻言一声轻笑落入上官月耳中,但镜中人并未开口,她眼皮一跳,不必回身就能自铜镜望见少年的折扇抵在唇边,朝她绽开个明丽的笑容。
随后一个个身影从空翻下,神态各异却都不约而同望着上官月,谢照乘好整以暇俯身,指尖一点那铜镜,一道光芒一闪而逝,涟漪立时被击散。
在消失的前际,一声闷哼响彻屋室。
“既招了灾,那我可须得向夫人道声歉,只是我还有些好奇,是什么灾呢?”
谢照乘的折扇敲在左掌上,笑吟吟看向上官月,仿佛未瞧见她脸色难看。
而上官月只是沉默,过上数十息,谢照乘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将视线移至榻上睁着双瞳空空落落望着罗帐的青年身上。
前者的神情登时覆了阴郁,正欲说话却听得眼前的少年亮声吐字:“浮云遮眼,还不快些醒来!”
双瞳失焦的王青庭陡然睁大眼睛,呼吸猛地停滞,灰败的青色迅速攀上面颊,他缓缓伸出手去,似是要抓住些什么,却只扑了个空,一行泪水顺着眼尾落下。
上官月见状勃然大怒,五指一抓便要向谢照乘出招,但后者只平淡递出自己手中的折扇,就将她的攻势牢牢防在扇后。
女妖眼神闪烁、略有惊色,不假思索便一挥袍袖,掷出一张光网,将在场所有人都囊括在内。
多数学子施法去挡,却只能眼睁睁看见光网穿过自己的身躯,眼前的世界骤然旋转,咚地一声摔倒在地上。
不知使得是什么术法,林疏桐倒地前甚至瞧见谢照乘与他方才一般甩了甩脑袋,一齐歪倒,显然也没能躲过。
完了。
林疏桐如是想着。
等脚踩着实地,林疏桐按住太阳穴,揉上几圈,方睁开眼睛,沉重的晕眩感险些叫他摔倒,待瞧清楚,又是一阵无言。
入目便是自己的一裙蔷薇,花纹样式繁复,是他一介男儿不该着的。
芜陵之事源自一只幻妖,不必想就能知道这是文中女妖所布置的幻境。
他不动声色环顾四周,自己正立于桌旁,随侍在一位容色动人的小姐身边,猜来应当是个小丫鬟。
还没摸清楚事态,谢照乘就听得有女子声音自门外递来,“小姐,谢公子到了。”
林疏桐心神微震,他记着原文里,一行人都是被单独落在一方迷境的,这谢公子……不会是谢照乘吧?
念及此处,那谢公子便踏门而入,容貌平平无奇,同谢照乘相差甚远。
林疏桐刚松口气,望见那公子的眼眸,额上青筋抽动几下。
即便容颜更改,这顾盼神飞的模样也足以叫林疏桐辨出这躯壳下到底是哪一位。
的确是谢照乘。
引谢照乘来的丫鬟带笑掩门,退去了,林疏桐有些不知所措,那小姐适时开口:“请谢公子用茶。”
葱葱玉指端起茶盏,送至谢照乘身前,眼波流转间竟携了些妩媚,林疏桐不由咋舌,谢照乘倒是艳福不浅。
谢照乘目光扫过茶盏,定在少女面上,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抬袖去接那茶盏。
林疏桐瞧得分明,那少女收手时,有意无意要去拂他的手,却不曾得逞,被谢照乘灵巧躲开去。
少女也不恼,以手支颐痴痴望他,莹润的指尖轻柔绞着襟边发柳,一副娇美女儿情态。
换个人瞧见只怕心都要化了,偏偏是谢照乘同林疏桐。
一个四平八稳不动如山,叫盈盈秋波尽数白送与湖海,波澜不惊;一个隔岸观火心下暗笑,权将自己当做了戏台下看客。
谢照乘茶都饮了半杯,少女到底是坐不住,先前开口,音色婉转:“敢问谢公子,小女子生得如何?”
少年眼波一横,竟当真好生打量了这少女,要下个评判,末了还定论道:“寻常,不及我家元宵四分。”
林疏桐险些笑出声来。
那少女再压不住火气,恼羞成怒,啐了口谢照乘:“小姐给你脸面,你不要,便怪不得我了!”
谢照乘一挑眉。
少女重重哼了一声,突然去扯自己衣襟,现出红缎里衣。
林疏桐眼皮一跳,微一错步,视线避开这少女,转而去瞧谢照乘,只见少年哗地展开随身携带的纸扇,掩了面目。
少女见他目不斜视,拍案而起,佯作踉跄奔至门前,含了哭腔道:“救命啊!有人非礼我!”
这一声一石激起千层浪,屋外立刻有人喝道:“光天化日之下,谁敢为非作歹?姑娘别怕!我来救你!”
下一息门便被踹开,速度之快,直叫林疏桐嘴角抽搐。
来客身着白衫,好不端雅,那少女梨花带雨扑进他怀抱,凄切假哭,倒的确是楚楚动人。
林疏桐瞧着谢照乘那身华贵艳俗的锦衣,显然是做了丑角,不由腹诽道,你谢大公子也有今天啊……
他再上前一步向外望去,这地方似乎是一处客栈,但人群自四面八方涌来,数目远超一处客栈正常人流量。
来者个个面带怒气义愤填膺,仿佛被冒犯的是自家亲属,若叫他们冲上来,谢照乘不死也得脱层皮。
任谢照乘再如何三头六臂,入了幻境便须得遵守环境的规则,力量也会被限制在幻境主人所予的设定中。
换言之,只要上官月想,在幻境里他同一凡人并无区别,。
而能化实为虚,自然也就能作虚成真,纵是美人计迷不得谢照乘,往他身上泼的这一盆脏水,惹得这激愤的群众你一拳我一拳,也够叫谢照乘喝一壶的。
谢照乘终于放下茶盏,拢了折扇悠然起身,向这群人朗然一笑,“姑娘说笑了,本公子自有心仪之人……”
少年故意顿住,往右一步,抬袖将看戏的林疏桐拖了过来,手臂就扣在腰身间,强行将他按进怀抱,续道:“他就在此处,我怎会当他面非礼旁人呢?”
林疏桐有心挣开他,那人的呼吸却骤然贴近,就附在他耳畔,如歌扇萦风,明明并非原身,他却仿佛依旧嗅见了凛冽的梅香。
“我瞧你看戏看得倒是很开心啊。”
谢照乘似乎是笑了声,“林公子,你自己认罚罢。”
林疏桐气息沉乱,眼前陡然模糊一片,他立刻就反应过来。
他身侧的谢照乘发觉他骤然虚化的身影,也笑道:“能够命中我的幻术,又有这样规则的,唯有迷心局。”
“而迷心局是以局中人的梦为基础构建,有多少人便有多少重梦境,随着情绪变动便会去往不同人、不同情感的梦境。”
“我很好奇,你会去到谁的梦境。”
末字落进林疏桐耳中,他的视野恍然出现一张无限放大的面容,少年的眼睫近在咫尺,都仿佛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热度。
“干嘛?”少年抬手推开他,林疏桐被迫直腰,茫然瞧着眼前人也坐将起来,这才看清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师兄可还好?”
他突然紧张起来,不受控制地扶起谢照乘的手臂,去察看他的伤势。
谢照乘拨开他的手,摇头笑道:“都不是什么重伤,倒是你要小心自己的伤势。”
语罢,他站起掸了掸衣袖,含笑去问候其他人,林疏桐目送着他离开,那种不受掌控的感觉终于消失,但林疏桐依旧不敢轻举妄动,僵坐原地。
等上一刻钟也不见有什么危险,林疏桐不由挠了挠头,也起身循着谢照乘离开的路径走过去,刚刚在少年身后站定,那人便偏头唤道:“林师弟。”
林疏桐一呆,顿时犯了嘀咕,边猜测着这是不是自己的梦,边认真听他说话,等他走到哪里自己便跟到哪里时有些苦笑不得。
为什么呢。
原主会这样喜欢他。
自己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人,但这具身躯还爱着他。
他抚上耳垂,先前那温热的呼吸仿佛还在近侧,不由得苦笑。
犹在不得其解,林疏桐恍然发觉身侧的事物逐渐蒙上一层春雾,遥遥不见内里,疑惑间雾色弥漫到他身上,将他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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