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日再见上官月时,倒难得见她老实如寻常闺秀般行事,王青庭倚柳静瞧了她片刻,目光自她衣袖移到发间,随手丢过几枚铜板从街角的小贩处买了只香包。
他轻敲上官月肩头时,可着实吓了她一跳,待回身时又叫她一惊。
一坛前一阶下,是以王公子深俯了身,她回眸就撞见他含笑的眉眼,瞬时间心动怦然,嘈杂的鼎沸人声里只听见他煦然道:“上官姑娘,晨安。”
半晌她才讷讷反应过来,局促地回上声,王青庭则提起那只小香包,和声道:“入伏湿热,林木花草间易生蚊虫。”
上官月下意识就去接,等她伸出手,王公子的笑意便消退了,他将香包放在她缠有纱布的手上:“怎么受伤了?”
上官月闻言立刻就苦着张脸,抱怨道:“还不是娘亲念叨着我没个闺秀模样,日后不会得人喜爱,逼着我练女红……”
她嘟囔着,王青庭抬眸望她:“你喜欢么?”
他看着上官月赶紧连连摇头,忍俊不禁:“既不喜欢,便不必练。”
后者惊讶看来,王青庭依旧淡然道:“本就与喜爱无关紧要,何必苛求自己?”
上官月顿时来了精神,笑着向他问道:“那倘若是我在意的谁,定要我会女红、做个闺秀方肯爱我又如何?”
王公子面不改色:“那他就同你没有缘分,这么喜欢女红,叫他同女红成亲去。”
“我也是这么想的。”
上官月将香包系在腰上,再张开受伤的手指亮给王青庭看:“不过是敷衍敷衍我整日担心忧虑的母亲罢了。”
“扎上这两回,她可心疼得紧,纵使我愿意,她也不愿意我再练下去了。”
王青庭眼中染上些笑意,也没再接话,欲转身离去,上官月却朝他眨了眨忽闪忽闪的眼睛,问道:“昨日听我娘亲聊起各地风物景致,忽地提了花重的灯展。”
前者颔首道:“我也有听同僚说,他休沐时曾携家眷去瞧过,听着是繁华热闹。”
“你也听过?那一定很有意思!”
上官月登时提起兴致来,歪过脑袋:“如今是入伏天,距上元灯会也就只余半年,我定要想个办法去看看!”
王青庭只是笑。
但很快上官月便将心思打到了他身上:“那彼时王公子愿意与我一道去吗?”
青年眼帘一挑:“花重城路远,出游最好是亲朋好友陪同,不唤你母亲吗?”
“她这两年来看管我尤其严,使她知晓我恐怕就没有出游的机会了。”
上官月耷拉下脑袋,而后又满怀期待地看向他:“所以我才想着邀你同去,你我……不算朋友?”
王青庭欲言又止,良久叹气道:“虽不必太计较男女大防,但我终究是外男。”
上官月这才听明白他的弦外之音,笑道:“我信王公子是端方君子。”
他闻言便抬袖曲指敲了敲她额头,看她哎呦一声抱住脑袋无奈道:“君子与否,可不是看一张脸皮如何,多的是画皮难画骨,只怕这有心人。”
“我只知道王公子生得好,心地也好。”上官月嬉笑着如是道。
王青庭听罢笑着摇头:“这顶高帽一戴,我不去也得去了。”
笑罢他续道:“时日尚早,抽空试探着与伯母好好谈一谈,便是要偷偷溜出来,也莫让双亲忧心。”
见上官月连连点头,王青庭这才转身离开,等回城护府他便仔细算过休沐,同人商量着将其推到上元。
彼时犹有同僚调笑道:“我们王公子不素来是随波逐流的么?空出上元几日莫不是要陪谁家的闺秀?不会好事将近了罢?”
王青庭横他一眼:“你这张嘴当真是碎,空出几日来陪一陪家严不可?”
那同僚也知道他的脾性,并不多再说,转而与其他人闲聊去。
光阴便如此推移半年,上官月终究是自个溜将出来,同与王青庭说过给双亲留过字条就笑得没心没肺。
王青庭无奈却仍驱车与之同往,一路折风采月倒是愉快。
花重的花灯诚然是极好看的,烟火相伴自街头逛至巷尾,上官月提了两三盏形态各异的小花灯,王青庭手上也替她拿着不少。
经过一摊贩处时,那摊贩扫了眼二人,立刻扯开嗓子喊:“长乐灯喂,长乐灯……”
王青庭眉峰微动,上前买了盏,上官月凑过去瞧,只觉这灯平平无奇,刚想开口,王青庭就向摊贩要了支笔,引着她走开。
灯火下,他将灯放在上官月手上,上官月都快拿不下了,却还是乖乖捧着灯。
“猜一猜,长乐灯为何唤作长乐灯?”王青庭提笔在灯面上落字。
上官月摇摇头。
王青庭笑着道:“是取‘长乐未央,长毋相忘’之意。”
笔锋扫过的地方,落下两行字。
长乐未央,长毋相忘。
左下角,王青庭题的却是上官月的名姓,上官月一怔,他拿过她手里的花灯,将笔递给她:“要不要写我的名字?”
上官月眼睛一亮:“好啊!”
她捏着笔,小心翼翼写下王青庭的名字,还差最后一划时,巷角忽地传出小孩子的吵闹声,惹得上官月手一抖,写花了字。
“妖怪!妖怪!”
王青庭侧目,把东西都交给她:“我去那边瞧瞧,你且在此处等一等。”
“王大哥?”
上官月等上片刻,见他久不回返,便沿着去路寻将过来。
立在巷口若有所思的王青庭回过神来,转身走向上官月,边向花重城护府传讯边道:“没什么,不过是群孩子在闹腾。”
某一日,上官月忽然造访,央着王青庭领着她出城去玩,王青庭无奈,只能先将公务迅速收拾罢,随她出门。
只是刚离城一里多,王青庭便勒马驻足,这与上官月计划的去处相距极远,后者不解道:“怎么在这里就停了?”
王青庭朗然笑开:“我怕走得远了,回不得芜陵。”
说着,依依垂柳后有几位少年转出,衣上皆绘有青碧山水。
当先一人厉声道:“妖孽,还想装作是上官姑娘逃出芜陵城么?”
上官月眼波流转,轻轻叹息:“我不明白,分明是相同的面容,你是怎么能认出我不是上官月的。”
王青庭但笑不语。
先前在酒楼向上官月出手的少年淡淡道:“得知上官姑娘的孪生姐姐于一年莫名暴毙身亡后,我们特意开棺查探,大致猜出了当年情状。”
“是你杀死了上官姑娘姐姐,占据她的肉身,企图遮掩妖气,而川途仙师经过,发现了你,只是不知道你为何被击杀后又再度复生。”
少年郎冷声道:“不过也没关系,复生就再杀一遍,杀到你再不能复生为止。”
沧浪书院的人也不愿意再多废话,聚在一处合力费了半天工夫将其击杀。
击杀之后,沧浪书院的人仍不敢懈怠,在芜陵城守了整整六个月,以避免那妖怪再度复生。
“那妖物不是都死了嘛,你也不须常常来我身边探查,毕竟还有那么多公务。”
上官月伏在桌边,拨弄着案上的花,没精打采的。
王青庭眉眼含笑,“妖物被除了,我便不能再来了么?”
上官姑娘歪过脑袋望着他,王青庭笑道:“明年花重的灯会虽不及今年,却也值得一看,还一起去么?”
红衣少女登时直起腰,打起精神来,仿佛是想沉稳些,却还是忍不住弯了眼睛:“你这话的意思是?”
王青庭却未立时回话,翻过他方才所写的文字与她瞧,不过一眼,上官月便忍不住笑出声,接过那纸张。
——长毋相忘。
年月渐长,王青庭与上官月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
“母亲特意请人从鸢州采购了绸缎,瞧瞧,喜欢哪一款?母亲再让人拿去做嫁衣。”妇人慈爱的将孩子的身影拢进视野里,满怀不舍。
上官月一头滚进妇人怀里,撒娇道:“阿娘挑!阿娘挑的月儿都喜欢!”
妇人无奈,抬首望向在旁只含笑瞧着的青年:“青庭也不说上两句?”
“上官姑娘如何想我便如何想,都听她的。”王青庭收回目光合上文书,直至翻开下一册唇边的笑意这才浅了些,显然是自近日忙碌中勉强抽身的。
妇人闻言,虽横了自家的宝贝疙瘩一眼,却暗暗满意,循着城中的普遍规格敲定了材质与样式。
只是在婚事前几日突逢变故。
门外谁急急奔了进来:“不好了!王大公子出勤被妖怪围攻,现下已经被送到素心真人处,小姐快去看看吧!”
王青庭为救一村民众身入险境,被众妖围攻,好在援兵及时赶至,捡了条小命,饶是如此,也伤了一身修为,还盲了双眼。
母亲连忙领着上官月上门探访,待确认过此事,皱起的眉头便如何都松不下来,她不时看向心急如焚的女儿,欲言又止。
上官月虽焦心不已,却也留意到母亲的神情,她旋即道:“母亲若是想说什么便说罢。”
“城中有此品貌的,也是有的。”
母亲踌躇道,她知道这不妥,但终究是私心她的女儿。
上官月听出她的弦外之意,顿时急道:“纵再有谁更好,我也只喜欢他。”
母亲只得作罢,抚着女儿的发顶愁结眉头,半晌方轻叹一声。
“不然,婚事还是再等等罢。”
王青庭以白绫缚着双眼,轻声叹息:“你若后悔了,还有退路可走。”
上官月蹙起秀眉,道:“你说什么呢!我怎会因你眼盲后悔?婚事不仅不能推迟,还要尽快,我好早日过门照顾你。”
王青庭拧不过她,只能依了。
梦境至此戛然而止,只余一片阴霾雾色,谢照乘收回目光,景瑜就在他身侧,大抵是都有了计较,不约而同抬手掐诀。
但刚起势周遭便如镜面裂出道道纹路,整块轰然崩碎开来,视线尽头是萧绎与风吟晚身影,前者面露得色,想来是他的手笔。
他快走几步,打量过谢照乘上下,松了口气:“看来我那便宜师父教的东西,到底还是有点用处的。”
谢照乘白他一眼,旋即望向四下,只见周侧的少年们都是副迷惘模样,而近处的上官月已不见了身影,榻上也是空空如也。
“如今要怎么办?”
萧绎如是问谢照乘。
谢照乘并未答话,抬袖拈起一指无形空气,眉头一动:“隐约有些妖气,又能连通你我彼此心绪魂梦,多半是月相幻妖。”
萧绎闻言,点了点自己的眉心,沉吟道:“我记得上一任芜陵城主便是姓王,彼此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说话间,他放下手:“总而言之,先试他一试好了。”
萧绎刺破指尖,一粒血珠滴在身前的地板,那方寸土地登时黑透,一道道乌气迫不及待自洇痕中逸出。
谢照乘盯了数息,抬眸环顾四周,万籁俱寂里语出惊人:“萧绎,砸。”
闻言萧绎眼睛立即就亮了起来,嘿嘿一笑,挽袖便准备开干,口中还道:“拆房这我在行呀!”
他抬手一招,身后剑侍捧着的长剑出匣,锵然一声剑鸣响彻四方,一道雪光刹那破开夜色入手。
萧绎提剑,反手斩出,银浪顺剑锋迸发,瞬息便撞在近处屋舍之上,一时间瓦砾横飞,烟尘四起,将将还完好的房屋转眼成了废墟。
“哎——”
后方未听清他们说话的学子倒抽口凉气,失声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这可是别家的宅院,砸了如何同主人交代?”
谢照乘剑眉一扬,“不止要砸,还须掘地三尺,至于王公子处我来交代便是,一处宅院而已,纵然翻上百倍,我也赔得起。”
林疏桐听得嘴角不住抽搐,心道这谢公子还真是财大气粗。
“得嘞!”
萧绎眉飞色舞,正要再出剑,却不防被谢照乘夺了剑。
他随意将长剑插进脚下的土地,右腕一折,地面上便裂开道巨大的缝隙,飞快扩大成深谷。
林疏桐眼睁睁瞧着那裂缝延展,过处摧枯拉朽,墙倾梁摧,他下意识抬头,就见虚空如同面遭受重创的镜子,布着蜘蛛网的裂纹,随时都会碎开。
这一剑,竟将半边王宅都毁了。
随着地面被撕出裂谷,实质化的妖息冲天而起,积成厚重的妖云堆压在整座王宅上。
他低头,为眼前的景象而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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