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宴会

江州,提点刑狱司。

李星鹭正在案牍库中一一检阅卷宗并将其分类存放,眼看着底下的几个夹层已经被堆满,她只好踩着梯子准备将剩下的卷宗放到最高层去。

这时,她身后突然传来声音:“以后踩梯子记得要找人在旁边扶着。”

李星鹭惊了一瞬,但好在她的身体没有随之摇晃,因此她继续着将手中的卷宗堆放进夹层里的动作,而后才顺着梯子回到地面上,转身看向来人。

“沈大人,你怎么来了?”

李星鹭记得今日早晨她听见同僚小何和小孟提起沈舟云要去拜会江州太守的事,因而她以为这一整天都不会在提刑司见到他。

沈舟云一边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一边回道:“这江州太守冯坤是个经年的老狐狸,我与他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匆匆喝了几杯就回来了。”

李星鹭本能地将东西接过来,然后定睛一看,发现被自己捧在手上的竟然是一件做工精致、质地柔滑的浅青色襦裙。

“方才在太守府,冯坤说起中秋佳节临近,为了让我尽快与江州本地的世家官僚拉近关系,他自作主张地广发请帖将我的接风宴定于中秋当日。”

沈舟云冷哼了一声:“我不喜参与什么接风宴,但我倒想看看他这番安排有何用意,若是想要给我一个下马威——我自当敲打一番他这副地头蛇的做派。”

闻言,李星鹭盯着手中的襦裙猜测道:“这裙子……是让我穿去参加接风宴吗?”

“没错,昨日请绣娘来给你量尺寸,本是想要让其做一套合你身型的提刑卫服制,但后日便是中秋,想必那衣服是赶制不出来的,所以我只好买了件成衣给你。”

解释一通后,沈舟云仿佛能料到李星鹭会推拒一般,又补充道:“到时宴会上全是一片锦衣华服,你要是穿现在这一身粗布衣衫会更显眼。”

果然,听了这句话后,李星鹭深以为然,只能将到了嘴边的拒绝话语咽回去。

“既是要赴宴,可有什么人或事需要我提前记下?”

古代的权贵宴会向来少不了各种规矩,李星鹭担心在宴席间冲撞什么官僚或世家之人会招惹麻烦,于是想要提前问清楚。

沈舟云似乎认真想了想,而后给出了听起来颇有他个人风格的回答:“太守冯坤与我同品阶,我若是与他互相行礼,你就跟着弯个腰,其余人不必理会。”?

“但这接风宴毕竟是沈大人你第一次与本地权贵打交道,总不能连表面客套……”

“我是提刑官,往后如果会与那些人有交集,必定是为了查案,查案就难免与他们起冲突、甚至撕破脸皮。”

沈舟云打断了她,直截了当地说道:“既然迟早会交恶,何必浪费时间与他们假客套。”

听到这段话,李星鹭忍了又忍,还是不由开口劝道:“沈大人,我不是劝你迎合江州本地的世家,但如果你料定往后会与他们起冲突,那就更应该与他们保持一定的联系——打击一个势力,一次性波及所有人是最下策,拉拢多数派去针对其中一家,许诺事后让他们瓜分利益,然后打击下一家时再重复这个做法,如此才省力且有效。”

话音落下,她突然发觉自己这番说辞像是在教沈舟云做事一样,有些倒反天罡了,于是连忙张口想要找补,但沈舟云却比她抢先一步出声:“你挺懂为官之术的。”

“拙见、拙见,上不得台面,大人勿要介意……”

“我是认真的,若你不是在探案方面别有天赋,或许我会建议你进宫做个内廷女官,长公主殿下和贵妃娘娘应该会很喜欢你。”

沈舟云看出她的紧张,解释时的语气都不自觉放缓了些。

李星鹭松了一口气,而后摆了摆手自谦道:“在宫里做事要十万分的仔细机灵,我自然是不够格的。”

“倒的确不是好去处。”

沈舟云摇了摇头,不再说这个话题,转而对李星鹭催促:“你先试一试衣服,若是不合身,我立即去买新的。”

“我瞧着挺合适的,不必麻烦了……”

李星鹭一通推辞,但还是拗不过沈舟云,只得抱着襦裙回房去试穿。

*

八月十五,中秋。

李星鹭穿着那件青色襦裙,跟在沈舟云身后走进一座名为醉仙居的楼阁。

醉仙居是江州城最宽敞奢华的酒楼,今夜上下五层都被太守冯坤包下用以举行宴会。

刚一进门,一个相貌儒雅的中年男子就迎面向他们走来:“沈大人,看来你与冯某一样,都是踩着点到的。”

闻言,李星鹭心中明了这个男人的身份,她跟着周围的提刑卫一起向对方行了一礼。

“这是小女雅兰和犬子知节,上回你来府上时他们不凑巧在外未归。”

冯坤侧身让出身后少女与少年的身影,而后他又转头嘱咐道:“还不快见过沈大人!”

“——拜见沈大人”

冯家姐弟的声音同时响起,而李星鹭心中一震。

雅兰、太守冯坤的女儿——冯雅兰,这不是原书《谈情说案》里女主的名字吗?

这一刻,李星鹭终于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原书开篇时提到女主跟随升职为刑部尚书的父亲来到京城赴任,但并没说明女主父亲先前是在何处任职。

现在她知道了,冯坤,现任江州太守,半年后将会被升迁为刑部尚书——她之所以能够明确这个时间点,是因为原书剧情展开的时间点即是谭秀林一案发生后半年,沈舟云被罢职、冯坤升官回京。

“无需多礼。”

沈舟云只是略略抬了抬眼,旋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向冯坤说明道:“这些都是我在提刑司的属下。”

此言一出,冯坤与他的一双儿女都纷纷将视线放在了李星鹭身上,其中冯雅兰的反应最是激动,她面带欢喜地惊呼道:“提刑司还可以收录女子吗?我……”

“雅儿!”

冯坤立即喝止了冯雅兰,并对她投去警告的眼神。

“沈大人,是我教女无方,让你见笑了。”

在冯雅兰失落的目光下,冯坤朝着沈舟云拱手赔礼道:“我家这个女儿看多了那些讲探案的话本子,因此自以为有能耐,总是想要表现一番,实在是失礼、失礼。”

说罢,他便引着众人入席间落座,而冯雅兰仍用那种羡慕期盼的眼神注视着李星鹭,让她不禁生出些许同情——原书开篇的冯雅兰就似如今般活泼开朗、对探案怀抱着一腔热血,但结局时,宁王上位,为了消除其政敌长公主的影响力,他罢黜了所有女官职位,因此冯雅兰永远与她渴盼的提刑官职位失之交臂,她被世道推着改变了自己,从此成为一个贞静贤淑的太子妃。

贵宾席设在二楼的雅间,这里是最佳观赏位置,能够尽揽下方曼妙的歌舞。

而对于沈舟云来说,坐在二楼只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不用应付一楼的宾客——坐在他身后的李星鹭瞧见他被一杯杯酒敬到跟前,面色变得越来越不耐烦,只差开口喝退那些来奉承他的人。

幸亏在他发作之前,席间众人被其他事吸引走了注意力。

“程小姐和蝉衣姑娘出来了!”

李星鹭循声望去,只见两个姿容艳绝的美人先后走上了舞台,一人抱着古琴,螓首蛾眉、举止婉约,一人身着舞衣,明眸皓齿、风姿绰约。

下一刻,清泠悦耳的琴声响起,台上的美人也随着音律翩翩起舞,她舞姿轻盈、身上的纱衣随之飘摇,仿佛蝉翼在颤动一般。

哪怕是李星鹭这个对歌舞艺术外行的不能再外行的人,也能感受出这场表演的震撼之处。

这时,台上弹琴的女子若有所觉地抬眸,径直望向李星鹭所在的雅间,两人眼神相接,彼此的目光中都带上了几分惊讶。

女子由此频频看向二楼雅间,众位宾客早已发现她的动作,因而齐齐将艳羡嫉妒的视线集中在沈舟云所处的雅间中——他们自然以为女子看的人是坐在最前方的沈舟云。

仍然摆着一张冰山冷脸的沈舟云皱了皱眉,他终于向舞台撇去一个眼神,而后立即发觉弹琴女子的目光落在李星鹭身上,于是转过头朝她问道:“那个人为何一直在看你?”

“我和她认识……”

准确来说是原主和那个女子认识,李星鹭还没展开解释清楚,旁边雅间的冯坤就端着酒走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沈大人,冯某刚刚才想起,竟然忘了向你介绍今日的压轴节目。”

冯坤自顾自地落座在沈舟云旁边,像是看不见他的冷脸一般笑呵呵地开口道:“这台上弹奏着‘仙乐’的是醉仙居的花魁,她名唤程翩若,原本可是个世家贵女,她父亲你或许也听过,就是前任江州盐运使,那个贪污了几十万黄金的程信明。”

听到这话,沈舟云才有了反应:“程信明——我的确有所耳闻,当年程信明贪污事发,陛下仁慈,只判了他一人死罪,其家族男眷流放边疆、女眷落籍为奴,难道他女儿是被卖到了醉仙居?”

“非也,这是程小姐自己的意愿,几年前程家败落,程小姐的母亲和族中姐妹都沦为奴隶,她是为了给那一大家子人赎身才进醉仙居抛头露面的。”

冯坤说着话,眼神时不时瞥向沈舟云,仿佛在观察着他的情绪态度。

然而沈舟云本就对这个话题兴致平平,得到冯坤的回答后他不再回应,只叫冯坤自讨没趣。

这时,台上的歌舞结束,尴尬的冯坤趁机告辞回了他自己的雅间。

见外人离开了,李星鹭准备对沈舟云解释她与程翩若的渊源,但这回她还没来得及张口,雅间又走进来一个人。

“这位姑娘,我家主人请您到五楼的牡丹苑一叙。”

闯入雅间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丫鬟,她顶着众多提刑卫的视线,害怕得身体发颤,但仍是完成了对李星鹭的传话。

李星鹭心中有所猜测,她追问道:“你家主人是……”

“我家主人正是醉仙居的花魁娘子程翩若。”

果然不出她所料,小丫鬟说出了程翩若的名字。

李星鹭犹豫了一会,最终决定赴约,她对沈舟云禀告一声:“沈大人,这位程小姐是我曾侍奉的谭秀林小姐的旧相识,我也与她有几面之缘,如今难得相见,我想……”

沈舟云转过身看着她,果断道:“我陪你一起去。”

“不必不必,沈大人你是这场接风宴的主人公,多少人的视线都盯着你,若是你跟我一起到程小姐的住处去,不知会传出些什么流言蜚语。”

说罢,李星鹭又指了指自己的袖子:“我还带着那支簪子呢,不会出事的。”

见她如此坚持,沈舟云只能放她独自与小丫鬟离开。

*

醉仙居五楼,牡丹苑。

李星鹭推开门走进去,只见程翩若背对着她,正拨弄着一把古琴。

“程小姐……”

程翩若闻声停下动作,她转过身,用轻柔温淳的声音对李星鹭问道:“你来了……小鹭,是叫这个名字,对吗?”

李星鹭点了点头:“是,没想到程小姐你还记得。”

“人在落魄时,总是忘不掉曾经优渥生活的每一瞬间,我当然记得在我还是‘程小姐‘时经历的人和事。”

程翩若似是自嘲般笑了笑,而后对李星鹭招了招手:“别站得那么远,和我一起到食案边坐下吧。”

李星鹭依言落座,只见程翩若倒了两杯酒,放一杯在她面前,而后道出邀她前来的目的:“许久不见师妹了,方才我认出你后一直在找她的身影,怎么,她不在你身边吗?”

这即是李星鹭与程翩若相识的交点。

几年前,程翩若还是世家贵女,她跟随名满天下的琴艺大家锦瑟夫人四方游历,师徒二人途径清远县,被当时清远县的老县令邀请在宴席上献艺,而崇拜锦瑟夫人的谭夫人赵德欣带着女儿谭秀林赴宴。

宴会期间谭秀林也上台弹奏了一曲,她的表现激起锦瑟夫人的爱才之心,对方当场将谭秀林收为关门弟子,而程翩若也就此成了谭秀林的师姐。

“大小姐她……她已经故去了。”

李星鹭叹息一声,对程翩若详细阐述起谭秀林死亡前后的一系列事情经过。

程翩若听后失神恍惚了好一会,她脸上不自觉地落下两行清泪,虽无哭声,却更让人感到悲情。

“程小姐,节哀。”

李星鹭不忍地递上一张手帕,但程翩若只是撇了撇手,直接用手背将泪水拭去,然后举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难言的哀愁,程翩若将一杯杯酒倒下肚,李星鹭看着她,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劝慰的话。

“你……你如今在提刑司任职?”

过了半晌,程翩若主动打破了沉默,但她却问出一个关注点奇怪的问题。

李星鹭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得到回应的程翩若站起身,将她方才在拨弄的那把古琴抱到食案上:“这是先师留给师妹的遗物,烦请你将它带走,往后若有机会,便将它陪葬到师妹墓中吧。”

“这……”

李星鹭惊讶地盯着那把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古琴:“名琴蒙尘岂不可惜,程小姐还是自己留着……”

“蒙尘也总好过落入俗人手中,我不需要它,就让它长伴师妹身侧吧。”

程翩若神色执拗,她再次对李星鹭重复道:“烦请你将它带走。”

李星鹭没办法,只能答应下来,而后程翩若紧皱着的眉头松开些许,她露出一种恍若解脱般的情态,再次端起酒杯喝了起来。

“程小姐,我……”

奇怪的是,喝酒的人是程翩若,但滴酒未沾的李星鹭却渐渐感觉到一阵眩晕,她话还没说完,那种晕眩感变得越来越强烈,让她直接闭上眼倒在了食案上。

不知过了多久,李星鹭缓缓睁开眼睛,她用手撑着脸抬起头,却发现原本坐在身旁的程翩若已经不见踪影,整个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人。

“程小姐?”

没有得到回应,李星鹭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立刻起身夺门而出,下方宴会的声音仍旧热闹喧嚣,但五楼的过道上却寂静一片,甚至没有半分亮光、显得昏暗无比。

突然,一声尖叫响起,李星鹭连忙顺着声音走去,只见过道的尽头摆着一扇又高又宽的屏风,屏风后似乎点着灯火,显出两道身影,似乎是两个女子在对峙推搡。

尖叫声越来越高昂,把下面几层宾客的目光都吸引住,下一秒,灯火突然熄灭,所有动静都停歇住。

李星鹭暗觉不妙,她连忙冲过去,却没有在那扇屏风后见到任何人影,就在她疑惑之时,‘砰’的一声重响回荡在整个醉仙居,似乎是有什么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栏杆处向下望去,只见一楼的舞台上出现了一滩血泊,而躺在血泊中央的人赫然是不久前正与她同桌叙旧的程翩若。

这章字数多,要埋一些伏笔,所以写得比较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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