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贵妃抽泣着柔声叫皇帝, 她唤了多遍, 平素一向待她温柔的皇帝并不理她。kanshushen她感觉到事情不妙了, 遂有些慌神, 紧张地看向皇帝。
哲昭皇帝的眸子漆黑, 似乎沉浸在某种莫名的情绪之中。
相貌克夫这四个字像一把钥匙, 打开了许多尘封的往事。
皇帝冷冷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个女儿,玉华一直哭泣不停,天瑜则执拗地跪在地上不吭声。
天瑜脸上那倔强的的表情,让皇帝忍不住想起了太后年轻的模样,她也曾似这般风华正茂, 为了自己费尽心血, 熬白了头发, 熬出了皱纹,才得今日景象。
皇帝记起,当初曾有人拿同样的话来诋毁太后。
当时,他还是太子, 父皇一直多病,就有人明里暗地里放出风声说皇后相貌克夫, 而他作为储君, 是皇后唯一的儿子,他知道这是有心人想要取而代之,他们诋毁母后为的是太子之位。
后来先皇去得早,三十六岁就没了,流言更甚。太后盛年守寡, 为了扶持自己坐稳这江山,何其艰难,母子二人花了好久才平息了这传言。
想不到二十多年后,又有人拿同样的话来说天瑜。
人人都知道天瑜长得像太后,如今说天瑜克夫,岂不是等于将太后克夫的流言旧事重提。
皇帝心越来越沉,玉华为什么会没头没脑说出这一句。
“是谁教你说这话的?”
玉华还从来没见过父皇这么威严的样子,她很害怕:“没有谁,儿臣就是觉得她长得不好,随口一说。”
孟贵妃进宫已经是皇帝登基几年以后,这些朝中隐秘之事,她一个闺阁在室女自然不曾听过,只是她侍奉了皇帝二十年,最会琢磨他的心思,一听便知道皇帝在意哪句话。
虽然弄不清缘由,但是她仍然极力为女儿辩解,她娇滴滴道:“陛下,臣妾觉得,容貌之美丑,各人都有各人的想法,玉华年幼,她并没有什么恶意的,她就是只是觉得天瑜长得不够富贵而已。”
“真是不知深浅!”皇帝生气地打断她。
皇帝指着天瑜的脸:“你瞧瞧天瑜,她长得哪里不富贵了,她这样貌一看就是泼天的富贵,贵不可言。”
孟贵妃呆住了:“哦,是是是,陛下说得对。”
天瑜有点懵逼,话题转换过于丝滑,怎么开始聊自己的长相了,她疑惑地抬起自己那张24K纯金富贵小脸,无辜地看向皇帝。
皇帝看着天瑜的脸,再无丝毫犹豫:“罚玉华闭门思过一个月,半年俸禄充公,以后若是再敢胡乱批判天瑜的样貌,朕便狠狠打你板子!”
什么叫胡乱批判,莫非竟然不能说她丑么?
玉华立刻不干了,大叫道:“父皇,儿臣不服!”
皇帝怒道:“口无遮拦胡言乱语,你还敢不服!你想讨打么!”
玉华委屈地瘪瘪嘴大哭起来,她明明长得那么难看,根本没有自己好看,凭什么她长得丑还不许人说了,凭什么说她丑还要被罚闭门思过。
“父,父皇英明,儿臣感谢父皇。”
这一局赢得太容易,天瑜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转不动了,她本打算时候差不多就亮出自己的杀手锏,明明是玉华先动手打人的,还拿瓷罐砸她,现在看来根本没有必要了。
天瑜本来觉得皇上不会真把玉华怎么样的,毕竟她大了玉华五岁,顶多训诫一顿罢了。
居然能把玉华关起来一个月,真是太好了,眼不见心不烦,落得清静。
孟贵妃可不这么想,她心疼极了,连忙求情:“陛下,陛下,您三思啊,玉华她还是个孩子,她生性活泼,她不能禁足的呀,会把孩子憋坏的呀。”
皇后已经觉得罚得太轻了,见孟贵妃这样,冷冷道:“再求情,你便一起禁足陪她,她就不会憋坏了。”
孟贵妃立刻闭了嘴,她如果一起禁足就不能被皇帝翻牌子,不能翻牌子就不能侍寝,空房一个月,那可真是要憋坏了。
她舒展眉头,对那男人缱绻一笑:“陛下,臣妾虽然心疼孩子,也觉得陛下管教得对,陛下是臣妾的夫君,也是臣妾孩儿的父亲,陛下管她正是爱她呢。”
对于女人来说,最大的武器便是男人的心意,只要他的心意还在自己身上,万事皆可徐徐图之。
“你知道便好。”皇帝有些疲累了:“都退下吧。”
年节之后,刑部衙门开堂办公,今儿是开衙第一天,照例要有一场早会,大人们挤挤攘攘坐在会堂里等着。
因张尚书上朝还没回来,大家坐在一处无聊,开始闲说最近京城的各种八卦消息,顾清晗便在这时听说了一件大事。
“听说前几日,五公主把十一公主给打了,十一公主还被皇上罚禁足一个月。”
顾清晗这几天一直待在家中苦读,压根不知道这件事,听见天瑜跟别人打架了,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连忙询问说话的那位王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郎中奇道:“顾爵爷,你家公主大显神威,你竟然不知道?”
顾清晗拧着眉毛摇摇头,心里很忧虑。
王郎中一脸了然于胸的表情,拍拍顾清晗的肩膀:“也难怪,五公主对顾郎中情根深种,想必不愿你知道她如此彪悍。事情是这样的,我家夫人出去吃酒的时候,听人传说好像是因为十一公主辱骂五公主相貌克夫,五公主一时气愤便动了手。不过听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女儿家打架能下多重的手。”
顾清晗本来听说天瑜在宫里跟别的公主动手打架,觉得她实在太冲动了,太孩子气了,可现在知道她跟人打架竟是因为这个原因,一颗悬着的心软软地落了下去。
她的夫婿就是他呵。
原来,他在她心里是不容触碰的底线。
何德何能啊,被一个女子这样深爱。
顾清晗瞬间眼眶发热,她竟然把自己看得这么重,她不在乎什么名声脸面,独独在意自己。
他又想起这几天天瑜吃饭的时候,一抬手夹菜就皱眉头,那模样十分招人心疼,原本他猜想是饭菜不合口,现在想来恐怕是她打人累着胳膊了,手酸。
大家又议论了一番这件事,顾清晗全然没听到他们说了什么,只觉得心里丝丝甜意泛上来,浑身暖暖的。
旁边的一位黑瘦官员捋着胡须道:“要说这事儿可是真奇怪,令人想不明白,怎么十一殿下又被打了,还被罚了呢。”
董驸马立刻接着道:“我知道,肯定是因为打输了。”
众人哄堂大笑。
王郎中咧着嘴笑:“董主簿少在这里胡扯八道,你以为是考武状元呢。”
于是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今年春闱上。
董驸马道:“嗳,今年这个春闱可是不得了,参加人数是历年之最啊,如今外头客栈宾馆里全都满满当当,连庙里的禅房都住满了各地前来的举子们。不光人多,才子也多,我可听说最近声名鹊起的那个诗客白建修这一届也来考,估计他肯定是头名状元了。”
“也不尽然哪。”刑部的主官张尚书下朝回来正好听见董高朗这一句。
诸位大人连忙起身同张尚书见礼,拱手过后,张尚书接着方才的话题说下去:“董主簿,你还年轻,见得太少了,所以境界不够。要我说,这作诗作文和科考写八股策论是两回事。诗人讲究的是个才情,八股策论考得却是解决问题的本事。纵观千年历史,做得一手锦绣文章却考不中进士的可太多了。即使真有本事,还要看当科主考官是不是喜欢你这种文风,所以说这考中状元不仅需要实力,还要有一番运气才能成。”
众人频频点头:“还是张尚书所言有理。”
俗话说屁股决定脑袋,身居高位的人看得更远了解更多,为人处世也会更有见地。
顾清晗赞许地看着自己的上司,张尚书不愧是刑部头把交椅,一番话说得鞭辟入里。
王郎中道:“如此说来武科便没有这么门道儿,刀枪家伙什拿起来干就是了,管你考官爱不爱的,反正谁赢到最后谁是状元公,只要有真本事,一定能出头。”
张尚书沉吟着道:“你这说法虽然糙了些,却也有几分真,武科的确好出头些。自古武状元授正三品的参将,文状元授六品翰林院修撰,差了三级,莫要小看这三级,多少人一辈子越不过去。”
可不是么,刑部大多是文官,郎中们一般也就是五品,主簿们更是只有七品,京官升职空间有限,一时间众人感怀身世都叹息起来。
张尚书一看大家兴致不高,又劝慰道:“别眼馋别人,这文武又不同,练武也不是人人都能练的,那病秧子练一辈子也成不了气候。诸位这身子骨儿,幸亏是从文了,要是从武的话,到现在八成还是个童生,连秀才都没得。”
他抬眼看见顾清晗,加了一句:“顾郎中例外。”
顾家祖上曾是武将,虽然后来弃武从文了,因着家学渊源,顾清晗一身好功夫,只不过他练武只为强身健体,如今考个武状元有些难,打趴他们这一群人则绰绰有余。
张尚书一番话说得诙谐,诸位大人都笑起来,纷纷点头称是,气氛热烈起来。
王郎中笑着道:“说起武科的事,我家隔壁住着礼部的老鲁,他说这一科有个南省的武举人,姓卫,生得那是相貌堂堂,秋闱成绩也是数一数二,如今在京里风头正盛,春闱还没考呢,大家都说头名非他莫属了。对了,还听说这人同顾爵爷有亲呢。”
大家都看向顾清晗。
顾清晗一听姓卫,寒着脸垂眸冷冷道:“不熟。”
张尚书见他脸色不善,显然是不欲谈,便咳嗽了一声:“开会吧,下面咱们先理一理头三个月的事务……”
今日衙门事闭后,顾清晗坐在回府的马车上,想着天瑜为他打架的事情,心绪很不宁静。
车窗外醉仙居的招牌一闪而过,他忽然想起天瑜曾说起喜欢吃这家百花饼,也不知道怎么了,他今日就是特别想替她买。
顾清晗拉铃叫停了马车,跳下来看看醉仙居的牌匾,想起天瑜那日憧憬的模样,就似乎已经看见她收到点心笑意盈盈的脸,他忍不住勾起唇角笑了。
他理起衣袍一角,矜贵地迈过门槛,进大堂问小二要一份百花饼打包。
顾清晗是常来常往的贵人,小二自然是认得他,忙殷勤道:“好的,小店还新制了几样时兴的点心,顾爵爷可要一起带了回去尝尝。”
顾清晗简略答道:“可,见样儿包一份。”
“得嘞。”小二应声去了。
顾清晗转身想在店堂内找个地方坐下等,耳边忽然响起一句脆甜的“晗表哥。”
他回头,孟蓉蓉正站在一丈远的地方笑盈盈看他。
顾清晗眼色一黯,却只得拱手施礼:“孟小姐。”
见孟蓉蓉靠过来,他侧身一指旁边的楼梯:“孟小姐是去楼上用餐的吧,你请自便。”
“我就是路过此处,见到晗表哥的马车停在外头,所以进来看看。”
孟蓉蓉羞涩的抿了一下唇:“蓉蓉还未曾谢过当日表哥的救命之恩,今日既然在此遇上了,不如蓉蓉做东,请晗表哥喝一杯水酒吧。”
顾清晗连连摆手:“不必了不必了!我就是来买点百花饼,小二已经去打包了,我马上就走了。”
孟蓉蓉惊讶道:“我记得晗表哥并不喜欢吃甜食的。”
顾清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垂下长长的睫毛,眼角带着一抹微红,小声道:“我确实不喜欢吃。我是,是给家里公主买的。”
孟蓉蓉震惊地看着顾清晗,眼中已经带了泪意,她颤着嗓音道:“晗表哥,你堂堂一个国公爷,她竟然逼着你做这种奴才们做的事,她她简直……,总之,表哥,你真是受委屈了。”
顾清晗眉头一拧:“此事与公主无关。”
这是他自己要来买的,他只是想哄哄自家殿下,但是这种夫妻之间的私趣小事怎好对旁人明言。
孟蓉蓉晓得男人都是要面子的,她一见顾清晗面色微红的样子,猜想他定然是被家里的母老虎逼得没法子,有苦难言,便上前了半步,体贴入微道:“好,那我们便不谈公主吧,蓉蓉晓得表哥不爱提她。”
顾清晗皱着眉倒退了一步,他觉得孟蓉蓉的言行从那夜在梅园开始便有些奇奇怪怪的。
他很想走,可是他的夫妻情趣小点心还没有包好,他舍不得走,只好偏了目光看向别处,不想再理会她。
顾清晗这么一转头,竟愕然地发现天瑜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确切地说,还看着旁边的孟蓉蓉。
“殿,殿下,你怎么会来。”顾清晗手足无措,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进来的,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千万莫要误会才好。
孟蓉蓉也是一惊,但是很快便镇定自若地福身,柔顺道:“臣女见过殿下。”
天瑜的眼睛快速眨动了几下,不知道为什么,撞见这两人站在一起说话,她反而有些慌乱。
天地良心她只是进来买个点心吃,真不是来捉奸的,天瑜完全没料到自己会偶遇这一幕,只得尴尬地笑了一下:“请问厕所在哪儿,我只是路过,想借用一下。”
孟蓉蓉指了一个方向,天瑜道了声谢,却转身往相反的出口走去。
见天瑜指东往西,顾清晗心里咯噔一下,她生气了,她一定是生气了。
他哪里还有心情等点心,从怀里掏出一整块银子放柜台一放,高声对店小二道:“银子放柜台上了,点心你们派人送去公主府上。”
顾清晗大步追着天瑜出去了,可还是晚了,天瑜已经上车走了,他只好上了车紧追不舍,夫妻俩一人一辆马车,前后脚进了府。
顾清晗怕极了天瑜会误会,心急火燎地直奔正院找她解释:“殿下,臣同她只是偶遇,并未说什么。”
天瑜出去本是为了买好吃的,结果却白跑了一趟,啥也吃不上,一想到这她心里就莫名其妙冒火。
生闷气让人口渴,天瑜拎起茶壶对着壶嘴儿直接灌了个水饱,放下茶壶又喘了几口气儿,才平静下来,不紧不慢道:“你这样的男人,随便哪个女子被你深爱过,离开你之后,恐怕都一生无法忘记你。所以我能理解她,她忘不了你不是她的错。”
顾清晗一时摸不清天瑜的意思,他想了想,既然殿下觉得孟蓉蓉没有错,那莫非她想让我认错。
他试探着道:“殿下,臣知错了。”
“不,你也没有错!”天瑜拦住了他的道歉,她看着顾清晗的眼睛:“你们俩都没错,归根结底问题出在我这里,是我错了,我很抱歉,我现在只能尽量弥补。”
顾清晗难以置信地看着天瑜,他想起当日大婚之后也有这样一件事,那天他陪天瑜三日回门,出宫的时候,在宫门前偶遇了前来探望孟贵妃的孟蓉蓉,面对面总不能装不认识,两人便打了个招呼。
结果那晚公主回去后发了威,把家里瓷器砸了个干净,凡是她能推倒的家具全部掀翻了,厉声逼问他同孟蓉蓉是什么关系,无论他如何辩解她都不信,前半夜像个泼妇一样又哭又闹,后半夜……
第二天早上他起床的时候,觉得日头都是晦暗的。
她很可怜,他很可悲。
顾清晗那时真的烦透了,了无生趣。
可是现在公主变了,她变得通情达理,落落大方,甚至他跟别的女人说话,她都不生气了;她再也不缠着他,她看他的眼神变得很淡很淡。
顾清晗记得当初,她看他时候,眼睛里总是带着深深的迷恋和执念;如今却根本看不懂她眼里的情绪,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顾清晗忽然觉得心空了一块,说不上来问什么,他受不了天瑜现在这种淡然的样子,就好像她把他当成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她费尽心机嫁给我,即便是孽缘,也该钟情于我。
他曾经无比希望她是一个可以讲道理的人,可是这一天真的到来,她变得理智豁达,却给顾清晗带来了巨大的困惑。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让顾清晗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本想解释自己从来没有爱恋过孟蓉蓉,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若有那一天,你离了我,你会忘了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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