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是怎么走出北峰的,连林樾自己都不清楚。只觉得自己好似行尸走肉,往日清玄宗内遍布的美景也不再触动他的内心。
林樾移开视线,步履沉重。清玄宗到处都有易溯的影子,他不敢再去看,生怕忍不住内心呼之欲出的思念,再次回到易溯身边。
他将兰宿剑封锁在石墙中,褪下易溯特意为他准备的白衣,翻出积压在箱底从未穿过的黑灰衣袍,黑扇藏于腰间相近的颜色并不引人注意,唯有那串白玉佩亮得扎眼。
这是他仅剩的一点念想了。
颀长的身影停在台阶之下,林樾双手抱拳默默弯下腰,守在门侧的两个弟子顿时了然轻扣房门请示屋内的人。
“何事?”
“宗主,北峰峰主林樾求见。”
屋内瞬间没了声响,两个弟子站在门外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继续询问还是给林樾放行,过了好半天才再次听到屋内人的回应。
“让他进来,你们都退下。”
“是。”
再无人阻拦的道路林樾反倒觉得极为困难,明明只有几层再普通不过的阶梯,可每一步都重如千斤,压得他喘不过气。
直到掌心贴上玉石雕筑的大门,他深吸一口气才缓慢推开。
跨过门槛身后的门骤然合拢,发出不大不小的碰撞声,眨眼间功夫一缕细发从耳边飘落缓缓坠于地面。
剑身嗡鸣重新回到主座人的手中,林樾一言不发垂首跪地,腰杆笔直,静静等待烛玄发泄心中怒火。
烛玄单手撑着额头,两指虚掩在眼前挡住赤红的双目,几声忽深忽浅的喘息声伴着冷哼,最终还是化作一道深长的叹息。他整个人好似极为疲倦:“起来。这样子做给谁看?早知会是这般结果,之前我绝不会让他……”
话音倏地一顿,烛玄咽下余下话语,神色黯淡:“呵,世间又哪来的早知道。站起来,一峰之主跪在那成何体统?”
随后语气稍缓,接着道:“身上落得多少伤?”
倘若早知会有这般结果,在去往灵池时他就该将易溯和林樾牢牢锁在东峰,不许任何人跟在自己身后。
探查到易溯气息消散时,烛玄险些没站稳。
这百年间,他最放心的人就是易溯,尽管他这个师弟最爱提剑冲在最危险的地方,但总会给自己留半条命,回到他身边后又嬉皮笑脸说着不相关的话。
有时候担惊受怕久了,也变成了莫名的心安。
然而当心安化为齑粉时,就会生出片刻的恍惚——他甚至有想过是不是易溯又在试什么新招式……
不过这荒唐的想法一闪而过,从最初的惊慌失措,到得知实情的悲痛与愤怒,所有极端的情绪全部涌上心口,他甚至生出想要直接闯开寒石洞将林樾痛骂一顿。
但这些情绪在撞见婪时顷刻间消散。
刀剑相撞,两股极强的灵力相抵,半个时辰的打斗耗费了诸多体力,却也只换得两败俱伤的结果。
那时烛玄倚着剑身站立,静默地望向婪消失的地方,心中只剩无尽悔恨。
悔自己之前不沉心修炼,恨自己不能保护旁人。
他知道易溯对林樾是何等的喜欢,即便是捧在手心也不敢有半点磕碰的溺爱。他一直将处事冷静效率极高的林樾视作一峰之主。
却忘了对方也只是一个元婴初期的修道者。
自己身处化神期修为尚且不能抵挡,他又何来的理由去迁怒林樾?若中箭的是易溯,他恐怕会做出更加疯狂的事。
想到这,他只削去林樾的一截碎发视作警告,再无别的想法……
“没有伤。”林樾不肯起身,声音闷闷的让人听不出情感,“一切皆由我起,甘愿受罚。逐出宗门五年,告知弟子,以我为戒。”
烛玄手指虚握拳,并没有接林樾的话:“没有伤?那你脖子的伤痕哪来的。”
“弟子失手划伤。”林樾没有丝毫犹豫,掩去寒石洞内发生的一切,云淡风轻的话语好似在说什么日常小事。
烛玄盯着林樾看了好一会,眼神犀利:“有何事瞒着我?”
“确有一事。”林樾回答得极快,没有露出半点破绽,“易门主气息尚存,需静心修养,尚不知何时苏醒。我身为有罪之徒,再无颜面留在身旁,擅自行出师之礼,罪加一等。恳请宗主准许。”
果然。
问不出半点消息。
烛玄眸光一暗,他起初听到林樾独自一人前来寻他就隐约察觉出不对劲。倘若心爱之人身陨,林樾又哪来的闲心来自己这领罚。
既然问不出什么,他索性不再追问,只是又重复了一遍那个数字:“五年?”
“正是。”
霜灭剑再次出鞘,剑尖停在林樾面前,转而挑起林樾的腰牌收回自己手中,他意有所指:“你走吧,逐出宗门五年不得归。免去你峰主之位,北峰峰主位置暂空。”
林樾犹豫片刻再度开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宗主可代我保管。”
说罢他两指捏向眉间,四团光球从体内剥离开漂浮在两人面前,赤色血印齐齐盖在上方化成细密的锁链,由少变多,层层包裹。
林樾脸上多出片刻的空白,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有些茫然地站立起身,同烛玄对视一瞬他身体本能转过去打算推开门离开,在即将踏出脚步时,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宗主,如果五年后性情大变,还望宗主让他离我远些。”
说完林樾才反应过来,自己口中的他是谁?
他沉思许久,隐约有道身影在脑中闪过。
好像是个……青衣剑客?
落寞的黑衣人头戴幂篱孤身一人走下千层石阶,深入人间成了漂泊的修士。每逢妖邪必有他相助,一柄黑扇使得极为潇洒,久而久之人们都知有个神秘修士持扇行走江湖,若有他在,定能求生。
然而这位人人敬仰的修士常年居住在破旧的庙堂中,他明明不信神佛,却总会盯着面目斑驳的佛像发愣……
林樾去了很多地方,天寒地冻的雪山、遍是凶兽的密林、深不可测的海底……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将最珍稀的宝物收入囊中,身负重伤也是常有的事,他全然不在乎,依旧自顾自做着这些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举动。
直到有一天碰到了同道修士,在对方向自己讨要那串玉珠时,他第一次心生抗拒。他隐隐觉得自己是要将其送给一个很重要的人,却不知是谁。
最终他只留下一句话:“此珠只能赠予常年衣着青衣的人。”
*
“欸?!好像醒了!”
眼前还是一片模糊,远远就能听到惊喜的话语声,易溯撑坐起身晃了晃还有些沉重的头部,他试探性地动了动手指这才彻底放松下来。
“想起来什么没?”白琛第一个扑到身边,期待地等待对方一个完美回答。
易溯难得没有再像之前时常挂着温柔和煦的笑容,紧抿着唇有些心不在焉道:“嗯,差不多想起来了。”
他环顾四周又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千雪她……”
“她走了。”白琛顿了顿话音,“她让我告知你,她已无憾。”
无憾吗?
那便是最好的结局。
他下意识瞥向躺在一旁的林樾,双眼紧闭俨然一副熟睡的模样。易溯转回目光定在陆雨青身上,只一眼对方便了然。
陆雨青两手分别拎起白琛和慕容,没有丝毫留恋地转身朝洞外走去,伴着两人挣扎声他的话语悠悠传来:“他们好不容易寻回记忆,我们要懂得边界感知不知道?先出去透透气,别在原地杵着。”
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易溯极淡的笑意也随之消失,他轻声开口:“他们都走了。”
话音刚落,便见原本还熟睡的林樾睁开了眼睛,他没有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坐起身,却不敢紧挨着易溯坐,两人间隔了一掌的距离。
易溯心乱如麻,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从陷入回忆开始他便被困在原先的身体中,他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自己走火入魔一剑又一剑刺伤林樾,明明他清醒着却无法阻拦。
身体已经死去,但他依旧能够看到周围一切,他无数次挡在林樾身前,无数次想要刺穿婪的身影……均是无果。
他站在林樾面前注视着他行三拜,他双臂张开想要顿住他的动作,却只能望着自己的虚体穿透了对方的身体。
他声嘶力竭,用力喊出林樾的名字,一遍遍告诉他“我要你,我不会丢下你,我永远是你师父。”
可无人听见。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充斥全身,他明明有足以对抗的实力,眼下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林樾一步步离自己越来越远。
自己的身体在东峰,他无法离开躯体去寻找林樾下落,房间内还有断断续续的哭声,他蹲坐在床边怔怔地望向门外,自言自语。
“鸦青我在呢,别哭了。”
“林樾……还好吗?”
“我想他了。”
……
夜深人静,易溯守在窗边望着皎皎月光,他目光微动静静注视着不速之客。
一股黑气缠绕在自己身体周围,一连串复杂的手诀映入眼中,他紧盯着婪的动作,但这种法术他从未见过。
“魂魄转生,待回体之日,便是重生之际。”黑袍下的人笑声阴冷,“封锁记忆?呵,那多没意思。”
易溯注意到自己眉间再次绽开一抹光,婪的笑声逐渐飘远,他定在原地彻底明白了一切。
这么久以来所有的困扰全部解决,他的心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婪,必须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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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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