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梅烙

血珠顺着剑刃滑落时,萧云瑾恍惚看见了自己五岁生辰的雪。

那日正厅的铜兽香炉腾着龙涎香,母亲将金丝甲缝进她贴身小袄。三叔萧承嗣端着青玉酒盏走来,蟒纹袖口掠过她发顶:"瑾哥儿尝尝西域进贡的葡萄酿。"

喉间灼痛来得猝不及防。她蜷缩在波斯地毯上抽搐,看着母亲发间垂落的珍珠步摇在视线里碎成漫天雪粒。御医说是急症,可那碗解毒汤药里分明浮着第二味毒。

"瑾儿,记住这道疤。"母亲用银剪剜去她肩头腐肉时,眼泪坠在火盆里溅起青烟,"从此你流的每滴血,都要算在那些魑魅魍魉的账上。"

此刻暗牢铁窗透进月光,十四岁的萧云瑾握紧手中染血的玉佩。方才在演武场,那个叫谢明璃的官家小姐用素绢为她包扎伤口,指尖拂过腕骨的触感比剑锋更烫人。

"世子爷,该换药了。"侍女青鸢捧着铜盆进来,望见她褪去外袍后纵横交错的伤痕,手一抖碰翻了束胸的白绫。

萧云瑾迅速扯过玄色披风。那些从八岁就开始缠绕的棉帛早已沁入皮肉,在胸口烙下青紫的纹路,像条永远挣不脱的锁链。镜中倒映的躯体正在抽枝,每一寸骨骼生长都伴随着母亲惊恐的眼神——当年父亲战死沙场,皇帝那句"若无子嗣则收回兵权",让尚在腹中的她成了王府最后的筹码。

窗外忽然传来梆子声。三更天的梆响里混着铁甲碰撞声,萧云瑾抓起案头《六韬》压在喘息起伏的胸前。每月初七皇帝派来的御医就要"请平安脉",那些鹰犬般的手指会按在她刻意饿出青筋的手腕,试图从脉搏里抠出什么破绽。

"世子近日肝火旺盛。"老太医的银针在烛火下淬着冷光,"老朽开几味温补的..."

话音未落,西厢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萧云瑾瞳孔骤缩——那是母亲供奉父亲牌位的佛堂。当她踹开雕花木门时,四姑母萧月蓉正将香灰撒在贡品上,嘴角噙着笑:"嫂嫂日日诵经,可超度得了这满府的冤魂?"

母亲跌坐在蒲团上,素白衣襟沾着血迹。萧云瑾这才发现供桌下蜷着个小丫鬟,心口插着半截青玉簪——正是三日前撞见四姑母与兵部侍郎私会的小翠。

"瑾儿别看!"母亲突然扑过来捂住她的眼睛。可那具逐渐冷却的尸体,还有四姑母临走前意味深长的目光,都化作毒藤缠上她脊椎。原来这府里的红梅开得艳,是因每寸土都浸着人血。

回到寝殿时,青鸢正在熏笼里添苏合香。萧云瑾盯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痕,忽然想起谢明璃遗落的手帕。素绢角落绣着朵将开未开的莲,针脚细密得像是要把某个秘密缝进去。

子时的梆子又响。她解开束胸带深吸一口气,铜镜里少女的轮廓在烛影中忽明忽暗。窗外北风卷着细雪扑进来,案头《尉缭子》的书页哗啦啦翻动,露出夹层里母亲昨夜塞给她的密信——"汝父非战死"。

谢明璃指尖的血渗入琴弦时,嗅到了竹叶间的铁锈味。

她本该在巳时前完成《霓裳羽衣曲》的考核,可父亲偏要她来城郊采什么劳什子的"寅时竹露"。此刻箬笠下的视线被晨雾切割得支离破碎,却清晰看见三丈外那截断箭——玄铁箭簇上刻着工部军器监的暗纹。

"姑娘快走!"护卫老吴突然将她扑倒在地。箭矢擦着螺髻钉入身后古树,震落满枝宿雨。谢明璃在泥泞中摸到块温润的玉,借着天光看清上面"萧"字云纹的刹那,寒芒已逼至喉间。

"何人擅闯禁地?"

少年音色裹着霜雪,却压不住变声期特有的沙哑。谢明璃仰头望见逆光中的银甲,对方覆面盔下露出的小片肌肤白得惊人,锁骨处蜿蜒着道未愈的刀疤,像雪地里折断的梅枝。

"世子饶命!"老吴的额头磕在碎石上迸出血花,"我家小姐是京兆尹谢..."

银甲倏然后撤。谢明璃看着少年摘盔时散落的青丝,忽然想起三日前在镇北王府瞥见的画面——暴雨冲刷着琉璃瓦,这位世子爷跪在灵前烧纸钱,后颈处分明有道女子才有的腰窝。

"惊扰谢小姐了。"萧云瑾将玉佩抛还,腕间护甲却勾住对方袖口。裂帛声中,谢明璃左臂朱砂痣撞进她眼底,竟与母亲描绘的北疆图腾分毫不差。

暗卫就是在此刻出现的。

十二枚柳叶刀破空而来,萧云瑾旋身将谢明璃压进竹丛。少女发间茉莉香混着血腥气冲入鼻腔,她握剑的手突然发颤——这些刺客用的竟是萧家军独有的回风剑式。

"闭眼!"她扯过谢明璃的披帛蒙住对方双目,剑锋挑飞第三波暗器时,腰侧旧伤崩裂染红衣摆。刺客首领突然冷笑:"小杂种倒是会疼人。"

这句话让萧云瑾瞳孔骤缩。五岁那年的雪夜里,四姑母掐着她喉咙灌药时说的正是这个词。剑招陡然暴烈,最后一剑贯穿刺客咽喉时,她贴着那人耳畔轻问:"四姑母许你多少黄金买我命?"

濒死的瞳孔猛地放大。萧云瑾抽剑转身,正撞见谢明璃扯落披帛的瞬间。晨曦穿透染血的素纱,少女眸中映着她被划破的衣襟,以及裹胸布边缘渗出的新鲜血迹。

"世子的伤..."谢明璃举起浸透药汁的帕子,指尖故意掠过对方剧烈跳动的颈脉,"需要重新包扎。"

马蹄声恰在此时撕裂死寂。兵部侍郎带着巡防营赶来,瞥见地上刺客尸体时脸色煞白。萧云瑾抢过谢明璃的帕子塞进护心镜,冰甲擦过她耳垂:"今日之事..."

"臣女眼疾突发,什么都没看见。"谢明璃福身时,袖中暗袋已藏起半片带血的面甲。方才缠斗间她看得真切,刺客后颈刺着枚朱雀纹——那是长公主府的秘密死士标记。

回府轿辇刚过朱雀门,萧云瑾就被圣旨截住。传旨太监皮笑肉不笑地展开黄绢:"着镇北王世子即日入国子监听讲,与诸皇子共习圣人之道。"

暮色吞噬飞檐时,她摩挲着染血的帕角。谢明璃竟在药香里掺了龙脑香,这种西域禁药能暂时改变脉象。更蹊跷的是,那方素帕边缘绣着的根本不是莲花,而是半朵西域雪莲——母亲暗室里的北疆舆图,正标注着这种花生长在铁矿脉附近。

窗外突然传来布谷鸟三长两短的啼叫。萧云瑾推开暗格,死士呈上的密报让她掌心沁出冷汗:北狄王帐惊现中原制式的连弩,而弩机编号竟属于三年前父亲"战死"时失踪的那批军械。

谢明璃数到第七滴漏时,窥见了萧云瑾喉结的破绽。

国子监的卯时讲筵总漫着椒兰香,皇子们的紫锦坐垫簇着中央那方玄毡——那是皇帝特赐的殊荣。萧云瑾跪坐时肩甲与地面形成微妙夹角,恰好将喉部阴影投在谢明璃案前的水精镇尺上。

"兵者诡道也。" 太子太傅的麈尾扫过《六韬》残卷,忽然指向末席,"镇北王世子以为,当今北狄用何策可破?"

铜漏忽止。谢明璃看着萧云瑾抚剑起身,甲缘在晨光里折出冷芒。那截刻意磨糙的声线裹着沙:"筑墙,积谷,缓称王。"

五皇子嗤笑撞翻茶盏,褐液漫过谢明璃新抄的《谏逐客书》。她瞥见萧云瑾收拢的指节发白,想起昨夜父亲醉后吐露的秘闻——皇帝有意用国子监磨去镇北王府最后那点锐气。

变故发生在申时骑射课。萧云瑾的箭矢贯穿草靶红心时,谢明璃正用黛笔在《列女传》夹页勾勒朱雀纹。三皇子突然策马撞向她身侧箭筒,十二支白羽箭暴雨般袭向箭道尽头的萧云瑾。

谢明璃的惊呼卡在喉间。却见萧云瑾旋身踏着马鞍腾空,大氅如黑云卷过箭雨。当她单手勾住柳枝落地时,束发银冠应声碎裂,青丝泻落如瀑。

"世子好俊的身手!" 四皇子拊掌大笑,眼底却淬着毒,"倒像是娘们练的..."

萧云瑾的剑鞘已抵在他喉头。谢明璃突然发现她耳垂缺了块肉——那是女子穿耳后愈合的痕迹。更诡谲的是,四皇子佩玉不知何时缠上了她的剑穗,暗红流苏里裹着片带血的指甲。

暮钟惊飞寒鸦时,谢明璃在藏书阁截住萧云瑾。她将染血的帕子压在《尉缭子》上,袖中暗露半枚朱雀铜符:"世子可知今日那箭簇淬了孔雀胆?"

萧云瑾瞳孔微缩。谢明璃的指尖划过帕上雪莲纹:"刺客用的连弩机括产自京西军器监,而监管正是三皇子舅父。"

话未竟,阁楼突然传来木梯断裂声。萧云瑾揽过谢明璃的腰肢翻进《山河舆图》后的暗龛,鼻尖撞上她发间新换的苏合香。太近的距间,谢明璃清晰看见对方锁骨下未裹紧的束胸布,边缘渗着今日新伤的血迹。

"...每月初七御医请脉前," 谢明璃忽然贴耳低语,"用白芨膏涂在尺关穴,可让脉象虚浮三日。"

萧云瑾猛地推开她。暗龛外,兵部侍郎正与典簿交接文书,卷宗题头赫然写着《镇北王世子起居注》。当那叠纸页翻至"申时三刻独往溷轩"时,谢明璃忽然想起萧云瑾骑射课后消失的那半刻钟——足够在箭矢暗槽里做手脚。

回府轿辇途经朱雀门,谢明璃被长公主府的马车截住。车帘后伸出的手戴着翡翠甲套,指尖捏着片染血的裹胸布:"谢小姐觉得,这东西值多少条人命?"

更漏子时,萧云瑾在密室用铜匕挑出臂间毒刺。案头摊着谢明璃遗落的《列女传》,夹页里竟用胭脂画着完整朱雀纹,旁注小楷:"纹中第三根尾羽指向长公主府地窖。"

窗外忽起鹧鸪暗号。死士带来的密报让她掌心沁血——北疆铁矿脉分布图竟出现在五皇子书斋,而标注笔迹与父亲绝笔信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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