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之和林宿踩着干硬的土路，穿过街道中心，眼前出现一排寂静的青砖瓦房，由旧祠堂改造而成。
院子被低矮的土墙围着，一眼就能看见坐在院中的两个中年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手里剥着毛豆。
院门敞开着，裴之还是拉着林宿敲了敲门，等院中二人闻声抬头，才放下手。
“二位老师好，我们想咨询报名上学的事，请问校长在吗？”
戴着蓝布袖套的中年妇女面露诧异——这个时间早就过了报名的时候。但她懒得多问，伸手朝正中那间屋子指了指，又低头继续忙活。
裴之颔首道谢，绕过院中二人来到门前。
饱经风霜的木门虚掩着，透过缝隙能看到窗前伏案疾书的老者。他头发花白，戴一副老式圆框眼镜，正专注地写着什么。
“笃笃。”裴之照例先敲门。
“请进。”
裴之推开门，拉着林宿进屋后，顺手将虚掩的门关严，隔绝了屋外好奇的视线。
“校长好，我是柳木大队的裴之，这是我弟弟林宿。”
“校长好。”林宿声音清脆。
杨国文转过身，合上钢笔帽，“你们好，有什么事吗？”
裴之说明来意：他想为林宿挂靠学籍，只参加考试。见对方眉头越皱越紧，连忙补充：“我弟弟很聪明，之前没上学是因为家里变故。现在情况好转，第一时间就想来读书。”
“停，让他自己说。”杨国文抬手打断，目光转向林宿。
老人神情严肃，眼神锐利，林宿却觉得亲切——牛棚里的老师们也是这样，表面严厉，实则耐心。他们不仅教他书本知识，还总担心他和哥哥与牛棚走得太近会惹祸上身。
“我已经自学完小学到高中的课程，现在在研究模型建构逻辑。学习很有趣，它能明理，还能让人……”谈起这些，林宿眼睛越来越亮。
“所以，希望您能给我这个机会。”
“说得很好，但公社从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先例不都是人开创的吗？既然没人尝试过，为什么不让我来当这个第一人？”
杨国文点点头。这样的苗子若埋没在黄土里，实在可惜。“我这儿有套五年级试卷，你先考考看。”
“好。”
试卷是杨国文手写的。红旗小学没有印刷机，考试时老师把题目抄在黑板上，学生用白纸作答。林宿也照此准备。
见他要答题，裴之悄悄退到门外。这种事交给林宿自己更好。
站着无聊，裴之盘算起搁置的计划：组装自行车。公社废品站早被他翻遍了，别说车架，废铁都难找。这里太穷，整个公社怕是没几辆自行车。看来得去县城碰运气。
他正出神盘算着大棚蔬菜的事，若是利用得好，那在队里的话语权将更升一步，那么接下来三年在队里的生活就会舒心许多。
门突然“嘎吱”一声开了。林宿满脸兴奋：“哥，校长爷爷同意了！”
“真棒。”裴之揉揉他的脑袋，重新进屋。
“虽然林宿不用来上课，但学费不能减免。”杨国文强调。若人人都赖学费，老师们也不用过日子了。
“这是自然。”裴之正要掏钱，却被拦住——学籍登记得找管事的柳主任。
“柳主任在哪儿？”
事情顺利得出乎意料，裴之想尽快落实，以免节外生枝。
“最左边那间宿舍。对了，带大队证明了吗？”
“带了。”
“去吧。不过……”杨国文欲言又止，最终挥挥手，“要是他不同意，那就……那你再来找我。”
话未说尽，但二人已觉不妙。喜悦瞬间消散，他们皱眉拿着证明和杨校长开的认可书、入学同意书，匆匆赶往隔壁。
“你们这是想脱离群众，走‘白专’道路？”
柳主任不像杨校长那么好说话。他看完材料，厉声质问。
“什么？”
裴之对这个年代的认知仅限于重大事件，对“白专”一词完全陌生；林宿更懵，遇见裴之前他连公社都没去过，一直活在闭塞的山村。
见二人茫然，柳主任冷哼：“你们想抛弃政治思想，只钻研知识，逃避支农劳动？”
这下听懂了。裴之心底一寒——这顶大帽子若被红小兵知道，后果不堪设想。他立刻否认：“我们就是农村人，这么做只为腾出时间干活。农民靠地吃饭，您这话太武断了！”
他收起笑容，面色转冷。
“哼，别的学生就不是农民？他们照样参加劳动！少狡辩，不管你们和杨国文串通什么，我都不会同意！”
显然和杨国文有旧怨。
裴之哑然。他早知道这事特殊，但杨校长惜才的态度让他误以为不难办。
“柳主任，我们真心想学习……”
“够了！思想有问题的学生，我绝不收！赶紧走！”柳主任嫌恶地摆手，像在驱赶秽物。
裴之强压怒火，拽住要冲上去理论的林宿。这人油盐不进，争辩只是徒劳。
“走，我们去找杨校长。”
“你把他找来我也不会同意。”柳主任在后面喊道。
裴之弯腰捡起被丢在地上的证明，快步离开，脚步又重又急，仿佛要把愤怒踩进土里。
等二人重新来到校长办公室门外，裴之深吸一口气，压下在柳主任那儿受的气。
待平复好情绪，才重新敲门进去。
“他没同意？唉，我以为他不是这样公私不分的人。”杨国文叹口气。
“那小宿就真的不能上学了吗？”
看着杨国文无奈的样子，裴之有些着急。这学历还是越早拿到越好。
杨国文摇摇头，见二人还是不死心，抽出一张白纸写了一封信，递给裴之：“你拿着这封信去县城机械小学试试，那个学校的校长是我以前的学生。”
裴之郑重地接过信，仔细放好，和林宿一起向杨校长深深鞠躬：“谢谢您，有您这样的老师，是学生的荣幸。”
“唉，快去吧。”
“好。”
趁着时间还早，二人又步履匆匆往公社的车站走，那里有班车开往县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