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时,寒魏彰才横抱着裹着严严实实的人回了离山上的住处。却在半途遇到了匆匆赶来的冉公。
冉公看了看被他外衣裹着脸都瞧不见的人,却也不用想,能让寒魏彰这么宝贝的抱着的不会有谁了,他通报道:“寒将军,陛下急召昭晔公主殿下有事相商。”
寒魏彰看了他一眼,想也不用想是什么事情了,肯定是太子莫林樵被围困幽山的事情。
他眼神平和慵懒,随后按住了怀里人的动静,满不在意地回道:
“殿下身体不适,现在商量不了。”
冉公被如此轻慢的拒了,一声啊在半张的口中都没发出声响,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迟疑道:“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几时能好?”
寒魏彰笑了笑,不再回答,径直避开冉公往住处去了。
刚一进门,莫涟江就气呼呼的推开盖着的衣裳,脸都红透了,瞪了他一眼:
“身体不适?嗯?”
“怪我?不应该是夸我吗?反正你现下也不会见陛下商量他的急事,总得编个身体不适的理由,我只是让你编得更真一些。”
寒魏彰一脸无辜的把她放在了床上盖好被子。
莫涟江无语,把被子拉过头,不再看他那张带着得意满足的脸了,实在是气都气不起来。
没多时,冉公就带着宫人就借着端吃食的功夫,带着太医来了。
今日端来的吃食只有巴掌大小的粗饼,一盏清水和一碗浅浅的看不到米的白粥,宫人怕寒魏彰发怒,低头又抬头的看着坐在床边的寒魏彰的脸色。
他一伸手拿过饼,自己先浅浅的咬了一口,冉公阻止不及,连忙颤颤巍巍按照早就吩咐好的,阻止道:
“山上吃的不多了,只有陛下和殿下才有米饼,是殿下今日一日的吃食,寒将军的是……是这碗粥,请寒将军,见谅。”
这是明灵帝故意,也是没办法的事实在敲打两人如今的困境。
可这不是还有的吃,只是简单了些,急什么。更何况寒魏彰现在心情好极了。
他笑了笑,这饼多好吃似的,开玩笑道:
“没事,殿下今日饱了,我替她吃了吧。”
被子里的人闻言咕踊了咕踊,传来了恨恨的磨牙声。
宫人没办法,又朝旁边的太医使眼色。
太医上前拜了拜,道:“听说殿下病了?陛下特命臣来看看。”
寒魏彰嗯了一声,没有拿饼的另外一手轻轻拍了拍床上已经裹成个长虫的莫涟江。
被子里的人顿了顿,随后慢慢的长虫多了一只手。
屋子里安静了,只有某人不急不缓的吃东西看戏似是忍着笑意的声响。
明灵帝在底下噤若寒蝉的太医面前恨恨的把茶盏砸了个粉碎。再不顾什么帝王威仪的破口大骂道:
“这两个混蛋!!咳咳咳咳咳咳~”
骂完,一口气难上的猛烈捂嘴咳嗽了起来,他伏在桌案上,就是再忍,也控制不住满手的鲜血,眼前更是一阵一阵的模糊眩晕。
“陛下!息怒,息怒啊。”
太医连忙道,冉公在一旁又是拿帕子又是倒水,紧张的看着明灵帝,在看到他眩晕的眼神重新恢复清明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万一再像五年前一病不起,陷入半生不死的昏迷,在这种叛军当下的关键时期,可怎么行。
明灵帝拽过冉公手中的帕子擦了嘴,又擦了手,眼神示意太医可以上来诊脉了,太医为难道:
“陛下,还是老毛病了。”
“退下吧。”明灵帝挥退了太医。又道:“那寒魏彰怎么说?”
冉公看了看明灵帝苍老泛白的脸,心中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回禀道:“寒将军说要照顾殿下,走不开。”
说罢,他下意识的微不可见的挪了脚步,生怕明灵帝之后就把手边的东西砸过来。
屋子内,静了许久,随后,明灵帝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般道:“朕早该想到。”
这整个离山上,要论挨饿的经验,没有人能比得过寒魏彰和莫涟江两人。
断粮的第三天,只有寒魏彰在天光乍亮,还能兴致勃勃的去离山前线,像普通的巡逻兵似的巡了一圈,看了看现在山下天佑军的动静。
站在防线上的御前天坤军一个个的早就饿出了菜色。见是寒魏彰来了,一个个的也只是靠着兵器,敷衍的站直了些。
他倒是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了看山下同样疏于防备稀松的天佑军。
他们没有接到进攻的指令,此时除了盯着他们的守军,主要的部队甚至还没有起来。
即便,现在已经是进攻的最好的时机。
寒魏彰看着两边都毫无战意的僵持,觉得有些讽刺,转而又去了伙房转了一圈,听了厨子几声抱怨,可这抱怨倒也见怪不怪了。
也就转头又回了莫涟江的住处。
她一早也醒了,打坐入定盘腿坐在了铺垫上。呼吸很慢,神色倒是平静悠闲。
旁边放着一碗清澈的能数出几粒米的淡粥,淡粥散着淼淼热气。在皇族专用的精致器皿中,倒也看着像是什么特供的美味。
“冷了就更不好吃了。”
寒魏彰端起碗,走到她面前道。
莫涟江这才睁开眼,“我不饿,你吃吧,专门给你留的。”
他坐到对面倒也不客气,抬头把碗里的粥水都喝了,这一碗所有的米沉淀在碗底笼了笼,也只有堪堪一勺的数量。
他把那一勺吹了吹,递到莫涟江嘴边,道:“还剩一口。”
她想了想,也不推来推去了,张口被喂了最后一勺也是这一碗粥里仅有的米。
“你确定陛下会来求?”
寒魏彰看她吃完,又恢复了那盘腿坐着捏着修长的手指养息的姿势。忍不住问道。
莫涟江朝他眨眼,“我不确定,现在不能多想,多想容易饿。我只是等着,总有人会去想,总有人等不住。”
话音刚落,冉公的声音就恹恹的响起在了门外。
“公主殿下……陛下……陛下…在祭庙…有请。”
甚至都不是“宣”和“有事相商”。而是格外开恩的“有请”。
“我说什么来的。”
莫涟江身姿敏捷而轻盈的站了起来,即便是冬日的衣裳,在她身上此时也多了几分仙家缥缈。
这饿的时间对她来说,却是刚刚好。
寒魏彰脸上的笑意就是忍也忍不住,原本还想搀扶她一下,可这样看来,哪里需要他搀扶。
他跟着莫涟江走了出去,却被冉公特地拦住。
“寒将军,陛下只请了昭晔公主一人,请寒将军回避。”
莫涟江回头朝寒魏彰点点头,这就脚步轻快片刻都不再等的去了。
祭庙里,历代莫氏君主的等身坐像和牌位被白日的光明晃晃的照亮,却没有一丝温暖。均是说不出的阴森肃穆。
“儿臣拜见父皇。请父皇圣安。”
莫涟江看着坐在最下首的明灵帝拜道。她恭敬地丝毫不提战事。哪怕现在明灵帝让她退下,她也会就这样退了。
明灵帝坐着的位置,在他死后也会被放上画像和牌位,只是现在他还活着,就坐成了画像中的模样。
他长长得叹了一口气,道:
“朕错看你了。原来最该防的……是你。”
莫涟江施施然从跪拜的姿势站起身,她把手揣在长袖里端着,带着笑颜看着明灵帝道:
“父皇不是一直都因为堕王成神的预言在提防儿臣吗?”
她的笑明媚而纯真,似是真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公主,一如重回天都在任礼上一般。
可这天真无邪的公主却在帝王面前不唤而起,能平视明灵帝的压抑质问而依旧面上带笑的气势。
两人清楚,她已经不再藏拙了。
明灵帝的座椅此时已经换成了简陋的木椅,可他似是已经习惯了牢牢的攥紧座椅的扶手,他已经老了,病了,也累了,可只要坐在这张座椅上,他就不得不尸体一般笔直僵硬地支撑着,他一双深深凹陷的眼中,还直勾勾地盛着最后一丝活着的光。
那双眼一再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莫涟江,似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儿。
她隐藏得太好。
以至于他一直以为莫涟江是个被边关重将以情爱架空操纵的王室傀儡。
太子莫林樵以为她是个只想嫁给心上人的恋爱脑。
而大皇子莫燧煜以为她是一个顾忌兄妹情义而甘愿被当枪当箭牌的怨种。
他们都没有意识到在他们眼中毫无威胁,被一眼看到底的莫涟江到底在背后做了什么。
可现在大局已成,就算是明灵帝也再无回天之力,此时他才想到了这局背后到底是谁。
太晚了!
明灵帝看到莫涟江恨的咬牙切齿,
他知道莫涟江在等什么,等莫林樵死,等莫燧煜自以为胜了而疏忽,被打个措手不及,一网打尽。
“太子是你的亲哥哥!他们是你的手足血亲!”
明灵帝拍着座椅的扶手,朝下方的莫涟江怒吼道。
莫涟江终于收起了笑,眼色也沉了下来,她冰冷的凝视着上方明灵帝的愤怒,声音平静而掷地有声道:
“手足相残的是他们,不是我。
纵容他们手足相残,好制衡太子,制衡天下的人,是父皇,不是我。
同样都是金枝玉叶,同样都是争权夺利,为己图谋,为什么太子皇子可以,公主不可以?”
她看着前方的一切,列祖列宗,历代天机君王,他们也在看着她。
这条争夺天下至高的权利,这条主宰命运的道路,她已经隐忍了太久。
此时,已无需再忍。
其势烈烈,无人可挡。
明灵帝震惊了,他害怕的僵直了,想站起来,却没有这个力气,似是已经化成了一副画,就算他不同意,又能如何,在这样的王者出世之下,他甚至连站起来否认的能力都不再有。
可这样的熟悉,让他久久沉寂的心脏重新跳动了起来,热血在四肢汹涌,眼睛通红了起来。
他似乎是看见了自己。
她才是最像他的孩子。
风声穿过祭庙而过,却没有晃动任何一张绘像。
两人一站一坐对立,中间隔着天机国未来的百年。
终于,风声带起了明灵帝的叹息。
只是,这次的叹息中不再有愤怒,怨恨,忌惮。
一个垂暮的老人最后一声叹息。
“天乾出兵的诏书,朕可以给你。天机帝位,朕也可以给你。但是,朕只有最后一个要求。”
明灵帝背弯了下来,靠着椅背,脑袋也耷拉了下来,他低着头,闷闷道。
莫涟江看着这样的明灵帝眼神中隐隐有些晃动。
曾经的一代帝王,也被逼到了如此。
她背过手,没有说话,洗耳恭听。
“朕,最后的要求是这天下,即便在朕闭眼后,也是莫氏天下。”
莫涟江听懂了,她背在身后的手一下攥紧了拳。那眼神中晃动瞬间换成了凌厉。
明灵帝阴恻恻的抬头,那双眼里的帝王多疑偏执和狠毒根本不是他身体展现的老者模样。
“你想要的诏书,帝座,名利,就用寒魏彰的头来换。
朕会带着寒氏一起死。天机,永远是莫氏天机。
这也是朕作为帝王,为莫氏,为天机做的最后一件事。朕知道,杀寒氏难。朕也知道,你可以,只有你可以。”
莫涟江愣住了,她有些难以置信,道:
“他是我的夫君。我怎么能杀他。”
明灵帝冷笑了一声:“你是天机未来的帝王,你能得到任何人,你也不会只有他一人。夫君?真是可笑。”
他嘲讽道,真当他们能作民间夫妻了。
莫涟江闻言,沉默了半饷,不自觉站得笔直,背后的手攥起也浑然不知:
“要是我不答应?父皇又能奈我何?”
她死死盯着那双眼,同样的阴鸷而狠厉。
她听懂了,也明白了,明灵帝对她的要求和胁迫已经无关乎爱情之类。
要寒魏彰的命,是明灵帝给她主宰命运的代价。
是登上这血腥王座必要付出的垫脚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明灵帝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疯癫的笑了起来,他笑得身子前后晃动,撞在椅背上,发出砰的闷响。
“若是寒魏彰不死在这离山上。
天乾就永远得不到入天都平叛的诏书,朕到时会和你,和他,和所有人就一起死在这离山上。最终,也是莫燧煜,莫氏得了天下。
你猜寒魏彰,会怎么样?他自然是不能看着你死,他还是会反。”
明灵帝说到这里,一下说了太多,呼喘呼喘的不得不断了话语,可看着莫涟江刹那苍白的脸,和后退了半步的脚步,他却再一次握紧了座椅。
在莫涟江哑口无言之下,明灵帝喘匀了气息,觉得痛快的疯狂道:
“若是那样,你就是和莫燧煜一样的叛乱。弑君,弑亲!亡国,易主!大逆不道,人神共诛!”
莫涟江的无言,逐渐转换成了震惊,她从没有过的浑身冰冷,仿佛这一席话带走了她所有作为人的温度。
明灵帝得意的呼喘着道:
“权衡是王的重担!你的爱人,亲人,友人,必终将离你而去。你能赢情字一时,你可能赢一世?
有朝一日,寒魏彰变节,废王自立,你该如何自处,你要怎么和天机莫氏交代?
昭晔,你是天机的公主,是莫氏新的帝王。
不要再沉郁在你的夫妇恩爱的梦里了。
好好想想罢。莫氏的列祖列宗,会在这里,等着你,给一个满意的答复。”
莫涟江站着迟迟没有退下,也没有拜下,她站在原地,恍若化作了一尊无心无情的石像。
直到一滴泪,顺着眼眶落下,滚烫到灼热的烫过冰冷的脸颊,她不可思议的抬手,摸了摸面上竟然还有温度的泪。
“昭晔,去吧。”
明灵帝斩钉截铁道,已经替莫涟江做好了选择。
去杀了寒魏彰,只要她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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