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魏彰伸手覆上莫涟江牵着马绳还在颤抖的手，道：“马上就要天亮了。”

莫涟江点点头，她倒是希望天不要亮才好。她小声的嗯了一声。

“所以，天亮之后，看到苍梧的军队，你不要害怕。”

随着他话语轻柔缓慢而郑重的结束，一轮红日隐没在山下，却仅仅是微光就照亮了天地。

莫涟江看着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景象，一双眼睛几乎是下意识的瞪大瞪大，直瞪到再也不能瞪。

漫山遍野，望不见尽头的苍梧兵，如同刀兵和死神组成的海。

二十万？二十八万？三十万？

此刻，数字对莫涟江来说已经没有概念了，如果硬要她说什么来描述眼前苍梧兵的数量的话，那就只有四个字“无边无际”。

那一刻，她已经被惊呆了，她甚至有些怀疑，苍梧是不是把半数的苍梧人都搬来了这里。

这哪里是一人杀十多个的事情？

在那一刻，她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属于正常人的念头，那就是“逃”，头也不回的逃。

她的每一处甚至连头发丝都在告诉她空白的脑子，

逃。

可是，没有一个人逃，也没有人后退一步。

寒魏彰看着前方出现的大军，红底黑字的“苍”字旗更是目光所及之处，飘到了天边。

“二十万。他们应该留了八万在铎城。”

他只是看了就数清楚了敌方人数，小声的对旁边的莫涟江道。

苍梧军带兵打头阵的是苍桀。

他和寒魏彰一样，同样的镇定，同样的平静。

可这样的镇定平静之下，寒魏彰是愤怒，苍桀则是神采奕奕的喜悦，仿佛在赴什么极其美好的约会，去见一个许久不见的故交挚友。

前方对他来说，并非刀光剑影，尸山血海，而是莺歌燕舞的聚宴。

两军已经靠的极其近，不出百米，但是因为都是将军在最前，所以即便是靠的近，没有将令，此刻也并没有开始交锋。

除了前方交谈的将帅，所有人都默默的握紧了兵器，气氛紧张，大战一触即发。

“寒将军。好久不见。”

苍桀朗声道，声音中是压抑不住的喜悦。人一喜悦，这话也就多了起来。还没等寒魏彰回话，他又道：

“可惜啊，上一位寒世严，寒将军死在了我刀下。

在他之后，又是你。我很喜欢你们。

可是，以后就再也不能这样称呼谁了。”

他嘴上说着可惜，语气却欢心极了，笃定得好像面前的寒魏彰对他来说，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寒魏彰搭在寒雨剑剑柄上的手，闻言默默的握紧了。

打嘴炮这种事情，他不擅长，而且苍桀的话杀人诛心，苍桀又无牵无挂，什么都不在意，他确实也没有什么好回的。

苍桀看似在和寒魏彰说闲话，看似在动摇寒魏彰的大战前的心绪，在惹怒对手。

但是，实际上，他是在脑海里想了想对面的情况和战术。他也是只用一眼扫去，就大概数出了寒魏彰带出来的军兵的数量，两万。

两万？那还有六万去了哪里？还有六万是和这两万决裂了，不再前往铎城吗？

还是走侧翼绕开苍梧大军，抄道铎城？

虽然说苍桀对这点数量的天乾兵，并不是特别在意，但是，在战场上发生这种事情，他也免不得拖一拖时间的想一想。

再一想，也许自己哪怕打了这两万，还会有六万天乾，取道铎城。

这样想来，分散兵力也确实比聚在一起，一网打尽要更好。

他转了话题，接着道：

“战书我收到了，我也给你们安排好了。”。

他说到这里，故意卖了个关子，转言道：

“当年二十万天乾，皆在铎城三州被杀，现在你以为就凭你，就能夺回铎城吗？！！！

予取予夺，在我手中。你没有谈判的资格。”

苍灵看着对面，也意识到了，寒魏彰他们要以面前的两万吸引苍梧的主力，随后分散开的六万人，好从苍梧大军侧翼抄道铎城。

而且苍桀是什么样的疯子，他宁愿毁掉铎城，也不会让天机的军队得到。

为了对天乾军以示尊重，他特地留了八万军部精兵，固守铎城。

一旦城破，城中埋着如山的攻城火油，他会一把火烧了铎城。

想到这，他叹了口气。他的兵和契鸣的兵都是侧翼偏军，要说打仗，还得靠苍桀。

如此一来，他们的人，也就是二十万。

莫涟江在看到苍桀的那一瞬间，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的，彻底放弃了逃这个念想。

随后，这唯一的属于正常普通人的念想消失之后，她就进入了一个摆烂的状态，反正左右不过一个死，逃不了了，那还不如临死前，快活快活。

至少嘴上快活快活。

而且，她一点也看不得，现在寒魏彰愤怒，却又说不得什么的样子，俗话说，骂人不揭短。这是嘴德。

平时她在自家将军面前提都不敢提的事情，现在却被这人字字诛心了？

都欺负到门面上来了，岂有此理？这不骂回去，晚上睡觉都得在床上翻一会。

而且既然是对方先来了，那就别怪自己也不讲嘴德了。

“大将！好久不见！”

莫涟江突然的开口，把旁边的寒魏彰都吓了一跳。

寒魏彰看了她，这人不是怕着？

这会怎么看起来好像又恢复正常了，而且比平时更熠熠了。

“涟江……。”寒魏彰在背后轻轻拽了她衣裳一下，示意她不用逞能。

莫涟江转头，不解小声道：“你拽我干嘛？我声音太小了，听不清吗？”

寒魏彰满脸的无奈。

莫涟江只当他是这个意思，点点头，道：“哦哦，那我大声点儿。”

“大将！！！霜州的大火可还满意？！！！

苍梧的粮草还剩多少？！！！

五天？！！还是十天！！！

还是说，你根本就无颜告诉任何人，霜州的事情？！！！

火烧霜州实在是对不住啊！！！劳烦大将如此仓促出军？！！！”

莫涟江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是喊的出来，这可就不止苍桀一人听见了。

她几乎是铆足劲的中气十足喊完，还有些兴奋。

随后，才能呼呼的喘了两口气，她连忙对旁边的寒魏彰眨了眨眼，小声道：

“快看，快看，脸色变了。”

狡黠的像个恶作剧的坏孩子。

苍桀的脸色当然不会变，他只是默默咬紧了后槽牙，和握紧了手里的缰绳罢了。

他狠厉的看向寒魏彰身边的那人，他瞧不清楚五官，但是，方才的声音却让他心神一震，无比的熟悉。

可是，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或者，他打心底里不愿相信。

那个人。

他声音镇定，只有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你是谁？”

莫涟江决定接着杀人诛心，道：

“大将不认识我了！”

可说到这里，莫涟江顿住了。

本来她想说，她就是壮壮，可是这就确实在苍梧军面前太打苍桀的脸了。

苍梧军皆知苍桀宠信壮壮，现在却在所有人面前，爆出最受苍桀宠信之人。

是天机的谍令，是背叛和欺骗的人，是把他哄得团团转的人。

何其的讽刺？

“涟江……算了。”

寒魏彰朝她摇了摇头，知道她这是在为自己出头，但是，如此惹怒苍桀，如此打脸。

他这个生平宿敌，多少想给苍桀留一些体面。

而且，他不喜欢莫涟江离开自己，去铎城的时间，所以他也不想再听下去。

莫涟江想想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平静道：

“我还是该告诉他，告诉他们。”

寒魏彰看着她平静的脸庞，意识到了她要说什么，他微微露出一个微笑，认可也鼓励的点了点头。

莫涟江握着缰绳，驱马走出了半个马身的距离，好让对面听得清楚一点。

她长长的深吸了一口气，朗声道：

“苍桀，你听清楚了！

去苍梧和亲的是我！云谷灭伏的是我！

火烧霜州的是我！回书之人也是我！

我是天机莫氏皇族！

我就是昭晔公主！莫涟江！”

此话一出，狂风带起烈烈的军旗。

天地在这样的王者出世之呼下，无尽寂寥。

不仅是对面的苍梧大军愣住了，连天机的这两万人军兵都愣住了。

苍桀听清楚了，完完全全的听清楚了。

终于，对那个人所有的缺憾和困惑都在此刻补全。

那一刻，他仿佛在交错的时空之镜中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一样的高贵，一样的狠毒，

一样的不可一世！

难怪他在看到莫涟江伪装的那个“壮壮”的时候，会有那种依依相惜的感觉。

他原本被欺骗而愤怒的心情，突然被粉碎成了微不足道，相反感受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难以言语的激动和充斥四肢百骸的疯狂和喜悦。

我的朋友，我的爱人，以及…我的知己啊！

终于，苍桀反应了过来，哈哈哈哈哈哈哈，仰天大笑，这是上天赐给他的惊喜，也是最好的战利品。

他只回答了一个字：

“好！”

随后举起战刀，直指前方，朝身后的苍梧兵，道：

“活捉昭晔公主者，赏千金万户侯！”

不知后方谁看见苍梧开始动兵，比寒魏彰还要先的喊了一句:

“昭晔公主万岁！”

随后，天乾军内完全是发自最真心的山呼海啸：

“昭晔公主万岁！”

寒魏彰拔出剑，剑锋嗡鸣直指前方的铎城方向。

对后面早已等不住的天乾骑兵道：

“开战！”

莫涟江停马在原地，她看着那些义无反顾天乾兵一一从她身边经过，再奋不顾身，投进那山海一般的苍梧大军里。

红色的血在刀兵间绽开，洒落满眼猩红。

她的手已经不再颤抖，一股沸腾一般的热血在胸腔中翻滚。

她远远的看着寒魏彰带着骑兵远去的身影。眼中热泪模糊了视线，

她郑重道：“活着回来。”

随后一勒马绳，转头朝身后的沂翎关方向，放马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