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下水流湍急,等三人被冲上岸醒来时候,已不知过了多久,又在哪里。
“将军!将军!”
寒魏彰咳出一口水,听见声音这才猛得睁开了眼。这一睁眼,就见到一处隐蔽的山洞,和莫涟江和邺朔两人被洞口的月色照亮的脸。
“你没事?”
寒魏彰醒来,坐起身,手中还紧紧握着莫涟江的手。
莫涟江摇摇头,看向在水里上来有些苍白的寒魏彰,伸手给他擦了脸上还挂着的水。
“你呢?”
“我也没事,你放心。”
寒魏彰肯定认真道,丝毫没有和她开玩笑的意思。
那次在驿站他是知道了,生死安危的事,不能和她开玩笑。
“能有什么事。寒将军连苍梧大军都退得,这点水算什么。”
邺朔坐在一边,此时,已经脱下外袍,满不在意的拧着水。
寒魏彰反应过来,陡然揪住了邺朔的衣服,上去就是一拳。
邺朔呸了一口血,被揪着衣裳,不逃避也不反击,而是咧着满口血的嘴一笑,问道:
“出气了?扯平了?”
他问完,看了寒魏彰,又看了旁边冷眼看着,拦也没拦的莫涟江,看来一拳还不够。
“你!”
寒魏彰抬手,莫涟江这才拦了拦,道:“算了吧。”
寒魏彰下手虽然不像苍桀那样,可以几拳要了人命,可这一拳下去不算轻的。
邺朔哈哈的笑了笑,感觉不到疼似的,被寒魏彰扔了衣领扔在了地上,也就平躺在了地上。又翘起二郎腿,用手枕着头。
朝寒魏彰吩咐道:
“寒将军,刚刚从水中出来凉,你有这揍我的力气,不如去捡点柴,生个火,我们也好烤一烤衣服。”
寒魏彰冷着脸,没搭理。
“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将军面说?”
莫涟江问道。
“没什么话,公主,邺某是在为你考虑。”
邺朔回道。话音刚落,寒魏彰到底还是站了起来,又从身上解下寒雨剑给了莫涟江,道:
“我马上就回来。”
莫涟江笑着点点头,示意放心。
寒魏彰刚走,少了一人,邺朔倒也真如方才所言,没有和莫涟江说什么特别的话,两人静默许久,直到莫涟江看着安静的躺着休息的邺朔叹了一声:
“邺大人,好久不见,你还真是变了不少。”
邺朔面上带笑,这笑却没有什么笑意,道:
“早前我见公主和亲时,途径随州,有幸见过一面。”
“是吗?我记得是三年前,你上任随州督府的时候,来神殿的一别。”
莫涟江想到,和亲一路,很多人见到了她,可她当时心不在焉,也就没有注意到这一路的人。
除了,寒魏彰。
莫涟江正想着,寒魏彰就抱着木枝和柴走了回来,点上火。
火光温暖柔和的照亮了她因为想到和亲路上的初见和见到他回来的安心和欣喜。
邺朔见着了,面色有些怪,他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去洞口用一层枯枝荒草掩住洞口,又用一层乱石挡住火光。
忙活一阵才走回来,和莫涟江和寒魏彰相对坐在了火堆的另外一边。
他刀疤纵横狰狞的右脸,掩在阴影中。
只露出了苍白的俊秀的左脸,任谁看起来都纯善无害。
可这左脸,却似是读了一夜的书,苍白的疲倦。
“火别太旺,有些温度就行了。”
他提醒道,说罢,洞口外传来霍岐的军兵搜查的脚步声,沙土微弱了火光,在洞中忽明忽暗。
莫涟江往寒魏彰身边坐了坐,轻轻靠上,小声道:
“今晚休息吧。”
寒魏彰本来还警惕着洞外,这一靠却觉着身边人异常的温度。他伸手按住莫涟江滚烫的额头。
“睡一觉就好了。”
莫涟江宽慰道,“你不用担心我。不许动投降求医的心思。”
她攥着寒魏彰的手,在嘱咐完这句话之后,彻底没了力气,气息有些微弱的没了声音。
邺朔在黑暗中听见了窸窣的脱衣的声音,他有些好奇的望去,却被寒魏彰杀人的冰冷目光瞪得不得不别开眼。
邺朔并不是存心真要细看,何况外面还有霍岐的搜查。
不过,只是火光忽明的一眼,他看清了,对面的人是解了自己的衣服,又给怀里抱着的人只脱了外衣,紧紧抱在怀里,用体温给她捂干衣服。
印象中,一直活泼健康的昭晔公主,惨白的脸,已经出水好一阵子,都没有恢复过来,是强撑到现在,才晕了过去。
“受凉了?怎么会弱成这样?”
邺朔皱起眉,小声的嘟囔。
寒魏彰气得没搭理他,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的往火堆边坐了坐。
怀里的人气息弱的仿佛早产又不会哭的婴儿,随时都会没了呼吸。
他现在看着邺朔,多少有些理解了当时大祭司看他的心情。
畜生!
“她是莫氏,不应该啊。”
邺朔又道,言语间似乎是知道莫氏什么,又有些出乎意料的后悔。
“她在战场受了伤,身体没有来得及养好。”
寒魏彰闷闷道,他们说着,外面搜索的脚步声渐远,内外彻底没了声响。
邺朔在确定已经走远,没了声音后,往火堆中添了干柴,把火烧旺了多。
寒魏彰紧张的抱着,捂着怀里人的额头,担心的合眼都不敢。
邺朔顿了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悠悠哉哉的躺下,翻了个身,打着哈欠提醒道:“你记得她睡前和你说的话。投降求不来药。只会给她添麻烦。”
他看寒魏彰这样,恐怕要是天亮前,莫涟江还不醒,
他真的能出去找霍岐求药。
见寒魏彰没有接话,邺朔看着面前的墙壁,喃喃道:
“莫氏神佑传说是福寿。
得佑之人,能寿比天齐,几代不出其一,昭晔公主从小就有神佑之相,在天都就没有听说病过。不过,落水而已……。”
“够了!”
寒魏彰听不下去了,这次落水,说到底还是因为跟他走,才有了这么多麻烦,邺朔越说,也就是越提醒他,跟在他身边的不易和危险。
怀里的人被惊皱了皱眉,又下意识的往温暖舒服的怀里靠了靠。
邺朔转头看了看寒魏彰,他冰冷的表情,在这一刻终于露出些许苦涩的柔和欣慰,他紧紧抱着的人,也逐渐因这温暖安适,不再面露痛苦。
他只是一看,又别过了脸。脸上的蜈蚣刀疤停滞在压下的阴影里,眼睛却始终没有闭上,时不时的转着。
漆黑的洞中,火光逐渐微弱,安静的只剩呼吸声。
“为什么要做这些?”
寒魏彰问道。
要不是邺朔,他们此时应该是和天乾谍令伪装的商队一起安稳的进入天都。
邺朔没说话,睁着眼睛打起了鼾声。
寒魏彰知道他没睡,这就是不想回答了。他也没个逼迫。
他又道“让霍岐发现我们追来的是你,今夜带人来救围的也是你,我们就算扯平了,明日天亮,还是各自走各自的吧。”
邺朔伪装的鼾声终于停了,他极其轻蔑的笑了一声,骂道:
“恃勇。”
寒魏彰听见了,就算生气可是怀里抱着熟睡的人也动不了。说话都不敢大声了,惊了人。
“随你怎么说。”
“寒将军,你武功盖世,无人能敌,就能保护的了公主吗?就没人能杀的了你吗?今夜的事怎么说?
随州地形复杂,霍岐军队多之又多,你再高的武艺有什么用,不是还是被逼到这一步。
若是,你当真武艺超群,当真没有一点私心,公主她又怎会跟我们在这里受难。”
寒魏彰无话可说,老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但是,寒魏彰现在却觉得遇到这种秀才,他生两张嘴都说不过这秀才的理。
他叹了一口气,只能默默抱紧了怀里的人。
黑暗中,重新恢复了安静。可他们都知道,除了受寒伤病的莫涟江,两人都是心事重重。
夜,黑的深沉,故人重逢,往事种种又重新浮上心头,邺朔看着墙上的影子,道:
“从前,在天都有个书生,他精谋略,通文治,晓百道,出口成章,胸怀大才…。”
寒魏彰心想着还没听人用“有个书生”这么夸耀自己,这书生还能是谁?不就是面前这人吗?
可寒魏彰腹诽归腹诽,长夜漫漫,邺朔既然愿意说,他也就可以选择听一听。
“怀才,也一心想要为国为民所用。于是,他自成年起便一直在参加天都的文举。
年年选,年年落。
被人偷过举文,被人污蔑过抄文,被朝臣指责偏激,被陛下亲批不录。他去求见太子和莫氏皇子,却被一遍遍的拒之门外。
六年,六起,六落。
他从天都不世出的才子,成为天都文人茶余笑柄。”
“……。”
寒魏彰听到这,虽然没有经历过,可多少还是有点震惊。
武将出将,向来以实力论高低,他哪怕是继承父位,也是因为寒家是天生的神武氏族,如天乾五魁之辈,也都是凭实力才担任。
所以,像邺朔这种有大才而不用的文举,他虽然不明白,但这六落心酸,怀才折骨的无奈,他只是听来就觉得不容易。
“后来?”
邺朔笑了笑,接着道:“在书生最绝望,最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决定去试一试那个传说。
去天都的神殿祈愿,或许能被那个公主听见和实现的传说。
于是,那个书生便许下愿望,愿望只有两字:顺利。
他分明已经准备好了一切,满溢的才华,入仕的决心。他缺的,只有两个字:顺利。
那一年的文举果然出乎意料的顺利,甚至最后,就连大殿试,陛下临时有事,是太子批录,也就是那一年,他终于……终于……。”
这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可说到这,邺朔的声音依旧颤抖。
“走上了梦寐以求的仕途。”
寒魏彰听到这,觉得故事应该结束了,他摸了摸他在火边已经烘干的外衣,给怀里的莫涟江盖上。
评价道:
“得官不易,更应该珍惜。
有才能用,更应该勤政爱民。
你看看你现在做的都是什么事情。
督府一职就是天都派来监察军府的要务,霍岐在随城如此横行,你就这么做督府的。”
邺朔闻言,猛地侧脸,狰狞的,满是刀疤的脸就这样被火光照亮,那另外一面的白面书生彻底消失在黑暗中。
半脸的蜈蚣因为他愤怒的表情扭动,在挤挤攘攘的毒物一般的疤痕下,是比毒物更怨毒的眼光。
“像你这样的人!知道什么!”
寒魏彰纵使纵横沙场,见惯了目露的凶光,可是看到此人,还是依旧感觉到一种来自地狱恶煞回人间的狠毒。
他努力的想从战场敌人的回忆中,想起相似或相同的目光,可是,就这样,硬是没有想到有可以与这恨相比的怨恨。
寒魏彰只是看着邺朔,重复道:“像我这样的人?”
他又知道什么。
邺朔瞪了一会,那凶恶的表情丝毫未动,侧过脸重新面朝了墙壁,咬牙切齿,自言自语道:
“霍岐毁了我的心头好,我要他死。”
他背影紧绷,在一字一字誓言般的说完这一句话之后,他再也没有说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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