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来写话本

所谓“小唱”,就是用缓慢的曲调唱着婉约的文人词。

这小唱不需要多繁复的乐器伴奏,通常一张琴,一个拍板,再加上歌伎如黄莺般的优美歌喉,以及最最重要的,一副漂亮的脸蛋和玲珑有致的身段,便组成了一场完美的表演。

若是文人聚会,定会邀来名妓小唱。

他们会摇晃着酒盅,品鉴词曲中的优美艺术和作词人在词作背后的往事,顺带再提一提歌伎的脸和身段。

但在热闹的瓦舍里,歌伎清唱的声音很难听得清楚,观众便只会点评歌伎的脸和身段了。

曹佑虽然两世为人,但他在天下未乱时没机会见识繁华的瓦子。

待天下已乱,偏安一隅的朝中贵人们在繁华的临安城凭栏听歌,他在战场饮马守护那一隅偏安,自然也没空去听什么勾栏小曲,只听旁人说那勾栏唱词有多文雅,文人有多喜爱。

当周围污言秽语响起,曹佑惊得双眼睁圆,立刻捂住怀中小侄儿的耳朵。

曹暾打着哈欠道:“捂什么啊?你捂着我也能听见。”

曹佑犹豫要不要带着小侄儿离开的时候,小唱结束,换了嘌唱的伶人上台表演。

那嘌唱的表演形式和小唱差不多,只是唱歌人手中的小板换成了小鼓,曲调变得轻快明亮,那清雅委婉的歌词换成了**艳丽,表演者的神情也不复清丽端正,频频向台下观众搔首弄姿。

曹佑深吸了一口气,把小侄儿的脑袋往怀里一按,站起身想离开。

叔父和朱夫子让我带暾儿来勾栏听戏,就是听这个?!

曹暾却不想走。来都来了,怎么也要见识了勾栏艺术再离开。

“躲什么躲?你还能把我护在罩子里不成?我迟早会接触到这些事,不如在你眼皮子底下接触。”曹暾道,“嘌唱后面就是杂剧了,等我看完杂剧再走。”

曹佑犹豫了一番,见曹暾神色清明,并未被那淫词艳曲影响,便咬牙坐了回去。

曹佑想,文人墨客没有不爱听曲看戏的,暾儿入朝为官,得和同僚有话可聊,或许确实自己护着暾儿先接触这些文人墨客喜爱的东西,比暾儿被那些同僚带着去接触更好。

曹暾又往后一倒,半躺在小叔叔的怀里继续听曲。

勾栏是民间艺术,若要通俗,便和后世那地下说唱或者脱口秀一样,要往下三路走才能吸引眼球。

曹暾见识得多了,心里半点波澜都未起。

等吸引了眼球后,真正的热闹终于开始了。

几个滑稽艺人先上来逗了笑,就有四名杂剧演员上了台。

今天的杂剧是官本《急慢酸》,唱的是穷酸书生种种想要脸面但更丢脸面的笑话。那唱词又是讥讽又像自嘲,唱得一众看戏的书生是又想笑又叹气。

曹佑终于不再坐立不安,认认真真听起戏来。

一旁观察曹佑曹暾叔侄二人的章家兄弟也把注意力转到了戏台子上,看得津津有味。

只有曹暾还是忍不住打哈欠。

刚刚的滑稽逗乐他还笑了笑,段子一唱他就撑不住了。这出穷酸书生咿咿呀呀的讽刺戏,对他而言还是太无聊了些,还不如看房玄龄编纂的《魔法晋书》,细品文字里各路诸侯魔法对轰来得有趣。

曹暾眼睛一闭,哪怕身旁喧闹,也沉沉睡去。

待曹佑听完这一回杂剧,意犹未尽地找侄儿分享感想时,发现曹暾小肚子起起伏伏,竟已经窝在他怀里熟睡多时。

众人喝彩声响起,曹暾睁开眼睛,对上曹佑无语的眼神,扯过曹佑的袖口擦眼睛。

“袖口脏。”曹佑忙扯回袖子,摸出帕子给曹暾擦脸,“不爱听戏?我们去其他棚子看杂手伎?”

曹暾点头。

曹佑对章家兄弟道:“要一起去吗?”

老成少年正想回绝,俊秀少年一边看着曹佑怀里的身处喧闹却仿佛静室,在红尘喧闹中也能安然入睡的曹暾,一边飞快应道:“去!”

老成少年在心底叹了口气。自家族弟还没放弃和曹家神童比一比的想法吗?

已经好些年没有神童敢扬报考童子科的名。官家又颇通文墨,偶尔有心存侥幸者,皆不合格。

曹家的谨慎,官宦士人皆知。即使曹家暾儿还没有在外显露过才华,他们都相信曹家是绝对有信心,才会让子弟扬名。

当宰辅的叔父也在还未认识曹家暾儿前,就肯定了曹家暾儿的才华。

族弟向来自傲,又极敬重叔父,闻言就想与曹家暾儿交流一番。若曹家暾儿真的有才华,他便想结交这个友人。

族弟言,即使进了京,京中同辈也多庸碌,实在无趣。

老成少年想,自家族弟就是寂寞了吧。啧,还是孩子呢。

因曹家的特殊身份,老成少年本不想和曹家走得太近。但他不知为何,一见曹佑就觉得投缘。

思来想去,只是同行逛瓦子,算不上结交后族,叔父应该不会太过忧虑,他便心虚地同意了。

坐在曹佑手臂上的曹暾打量自家小叔叔的神情,心里狐疑。

虽然曹佑看着神色平静,但曹暾与曹佑朝夕相处,自家小叔叔藏在眼底的情绪再深,都骗不过他的眼睛。

小叔叔有点激动啊,他在激动什么?难道是对当朝相公章得象仰慕多时?

在庆历君子离开朝堂后补位同平章事的章得象,确实是如今举世闻名的学问大家。反正撞就撞上他家小辈了,小叔叔就假装不在意地结交一下?

曹暾只能这么猜测了。毕竟小叔叔又不是和自己一样的穿越者,不会对着两个还未扬名的半大少年激动。

曹暾这个穿越者,自然知道那俊秀得刺眼的章家总角少年郎惇七,就是后世著名的“恶毒小人”章惇。

不熟悉宋史的人,只以为章惇是苏轼生涯中的反派角色。

稍稍熟悉一点宋史的人,知道章惇曾与苏轼为友。他们感慨,苏轼乌台诗案时,章惇不过是个编修,却为救苏轼辱骂当朝宰辅王珪是不是要吃御史舒亶的口水;章惇被苏轼之弟苏辙陷害时,苏轼却袖手旁观。所以章苏二人决裂,章惇报复实属情有可原。

而曹暾熟读宋史,对此只觉有趣。

章惇竭力营救苏轼是真,但苏轼却不是对章惇被弹劾袖手旁观——苏辙弹劾章惇“虽罪名未著,而意有不善,辄不可留”的时候,苏轼也上书说章惇平定西南夷叛乱是“构隙四夷”。

苏轼最初被贬也不是章惇干的,宋哲宗初次贬谪苏轼的时候,章惇还在苏州当官。三年后宋哲宗又把苏轼贬去海南吃生蚝,章惇正好在相位上,这次倒是可以给宋哲宗背锅了。

至于这锅背得对不对,因为章惇言“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宋徽宗和他的好儿子宋高宗竭力抹黑章惇,关于章惇的史料多有删改,南宋文人一举将章惇捧上北宋大奸臣的位置,章惇在《奸臣传》中的排名遥遥领先秦桧,背的锅数不胜数,也不差这一口了。

想想南宋文人是怎么批判章惇的?章惇不为亲友徇私授官是“穷凶极恶”,击败西夏和吐蕃的入侵并收复失地为“肆开边隙”。“欺负苏轼”这条罪名太小意思了,简直不够看。

不过曹暾觉得十分有趣的不是章惇背了多少口锅,而是不被史书书写的文物所透露的信息。

在提起章惇对苏轼怨恨时,多会提到元祐元年,苏轼在章惇被贬时写信与章惇相约以后归隐田园,被心胸狭隘的章惇视作嘲讽,是章惇报复行为的导火索。

然而,这被后世称为《归安丘园帖》的私人信件,是苏轼保存最完好的书法真迹之一,目前保存在海峡对岸的故宫博物院。

私人书信很容易损坏。也就是说,当章惇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他就小心翼翼地将其装裱珍藏。这之后,章惇经历了贬谪,又回到了朝堂为相;阻止端王登基未成,死在了湖州贬所。

苏轼写给章惇的最后一封信,一直随着章惇浮浮沉沉,丝毫未损。

纸寿千年,流传至今。

多么有趣啊。

还有一件同样有趣的事。

苏辙与章惇是真的水火不容,但他在写苏轼的墓志铭时,却称呼章惇为苏轼“旧善”,将章惇戏谑司马光,苏轼从中调停的往事刻在了苏轼的墓碑上——在苏轼的墓志铭中,章惇就只有一个身份,苏轼的友人。

这似乎印证了苏轼病逝前的那句话,“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所增损也”。

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曹暾想着想着,便走神了。

曹佑拍拍走神的小侄儿的屁股:“暾儿,我问你先去哪边看杂手伎,问了好几遍了。想什么这么出神?”

曹暾捏了捏瘦削的小下巴:“我突然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曹佑很配合地回答:“什么主意?”

曹暾瞟了一眼正好奇地竖起耳朵偷听的少年章惇:“今日看的杂剧剧本,内容无趣,内涵也无趣,主角真不像个文人。我要匿名写个真正文人的话本子,既能赚些零花钱,为叔祖父减轻抚养我的负担,还能抒发胸臆。”

曹佑向来支持曹暾的行为,想也不想就答应道:“好。你写了,我帮你找店家刻印。”

章惇忍不住问道:“话本?和笔记小说一样吗?你想写什么故事?”

曹暾胡扯:“当然是托古言今,针砭时弊啊。我决定借前唐的壳子,写庆历党争的事。就写一对好友因党争决裂,互相坑害,然后双双死于贬所的故事。”

章惇对曹暾好感暴增:“你连庆历君子都敢针砭吗?够狂妄!想好题目了吗?”

“想好了。”曹暾点头,面无表情,声调拉长,“就叫《归安丘园》。”

章惇笑道:“归安丘园?归乡安居山林田园之中吗?挚友因争名夺利反目成仇,却以归安丘园为题,实在是妙极。若君不嫌弃,可唤我惇七。君写好话本,可给我一观吗?”

曹暾再次点头:“好啊。我取字还早,直呼我名就成。”

章惇便称呼曹暾为“暾弟”。

虽然曹佑是曹暾的长辈,但他与章惇及其族兄年纪相仿,便各论辈分,称“佑三”。

见族弟非要交曹暾这个朋友,那老成少年也只好合群,假装热情地说他也想看曹暾写的话本,与曹暾攀谈起来。

刚刚曹暾没注意老成少年的名字。直到老成少年打开了话匣子,提起祖父是因得罪章献太后而被黜官的御史,又提及自己被叔父章得象教养云云,曹暾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名字太复杂没记住,但事迹记得很清楚的人。

章惇有个族兄,于平夏城一战一举击溃西夏,使西夏“不复能军”,发掘出种师道等大将的北宋名将,名字叫章……那个谁谁。

曹暾在思考这个老逗弄章惇的章大郎是不是那北宋名将章谁谁时,曹佑的视线也不住地瞟向那老成少年。

——以进士之身投笔从戎,屡次击败西夏大军的宋哲宗时帅臣,庄敏公章楶。

一更。

碎碎念:

1、

章惇是史书中出了名的美少年。大宋抨击政敌常朝下三路走,但别人的下三路流言都是勾搭女人,只有他是因为长得太美被骗进“蜘蛛洞”差点被女人睡死。

以及章惇乃是其父和丈母娘□□之语应该也是流言,北宋不见记载。

其实想一想也知道离谱,因为北宋对官员的个人道德还是在意的,朝敌抨击都是从下三路走,比如抹黑欧阳修睡侄女。章惇的父亲在章惇当官的时候,他也在当官。这么大的污点,旧党都没弹劾过,那肯定是没这回事。要相信党争双方对彼此的恨意啊。

章惇出身不伦这件离谱的事,最初出现在南宋笔记小说《挥麈后录》,作者是王明清,就是之前介绍过的在《默记》离黑狄青的王铚的儿子。

2、

右臣伏见熙宁以来,王安石用事,始求边功,构隙四夷。王韶以熙河进,章惇以五溪用,熊本以泸夷奋。

——苏轼

苏轼没有直接弹劾章惇,是弹劾别人的时候顺便弹劾了一把王安石和章惇是“构隙四夷”。

然而以前苏轼在章惇取得战功的时候,写诗夸赞过章惇。

将军结发战蛮溪,箧有殊珍胜象犀。

漫说玉床分箭镞,何曾金鼎识刀圭。

近闻猛士收丹穴,欲助君王铸褭蹄。

多少空岩人不见,自随初日吐虹蜺。

党争啊党争,真的唏嘘啊。

2、

虽罪名未著,而意有不善,辄不可留。

臣窃见知枢密院章惇,始与三省同议司马光论差役事,明知光所言事节有疏略差误,而不推公心即加详议,待修完成法然后施行。

惇不过欲使被差之人有所不便,人人与司马光为敌,但得光言不效,则朝廷利害更不复顾。

——苏辙

苏辙弹劾章惇的主要内容是,司马光粗暴废除新法引发诸多问题,这是章惇没详细提醒司马光的错。虽然章惇没犯罪,但本心不好,不可留。

“虽然这人没罪但心不好就是有罪”这个打法被后来某人学了去,嗯,“莫须有”。

3、

子厚诘之曰:“相公乃覆人家族邪?”禹玉曰:“此舒亶言尔。”子厚曰:“亶之唾,亦可食乎?”

——《闻见近录》章惇即章子厚,朝堂后堵着老丞相王珪(禹玉)字骂。

4、

脱脱编的《宋史》就编了两年多,基本直接原封不动搬南宋官史。章惇传记的内容,就是从宋高宗时修的神宗、哲宗、徽宗、钦宗《四朝国史》中直接搬过来的。文中所提的传记原话,大家看看有多么神奇。

惇以为蹙国弃地,罪其帅臣,遂用浅攻挠耕之说,肆开边隙,绝夏人岁赐,进筑汝遮等城。

——说的是章惇和章楶对西夏胜利一战,那也是宋夏战争中唯一的大胜

惇敏识加人数等,穷凶稔恶,不肯以官爵私所亲。

——说的是章惇不给家属徇私,不给儿子授高官

还有什么章惇贬雷州百姓不给他租房子啊,其实也是假的,章惇死在贬所,说明直接住贬所,不需要租房子;什么章惇死后被群妾瓜分财产,停尸没人收敛,被老鼠啃咬,也是假的,那时章惇身边哪来的妾,且还有儿孙跟在他身边照顾;章惇死的时候百姓痛骂,只有章家人为其辩解,还被嘲笑什么的,还是假的,章惇刚死的时候待遇还不错,宋徽宗赠观文殿大学士、太师,追封魏国公,哪有人骂他啊。骂他的都是南宋高宗时了。

为什么章惇名声这么惨呢,主要是宋高宗的问题。宋徽宗都没把章惇往死里整,还给足了章惇身后名。

宋高宗要为靖康耻找原因,不能是宋徽宗的错,所以是新政的错。但自家老爹用的那些大臣都忠于老爹,说他们不好也是自家老爹不好,所以章惇这个没有被宋徽宗重用的新党就要背锅。再加上章惇阻止他老爹当皇帝,那么锅就由章惇一个人背了。章惇不仅被他列为“第一奸臣”,子孙都不准出仕。

宋高宗:北宋亡国,都是章惇的错[墨镜]。

5、

章惇和苏家兄弟就是普通的党争和互坑关系。搞得现在这么狗血,都是南宋文人再加工。

比如网上常见的段子“苏子瞻谪儋州,以‘儋’与‘瞻’字相近也。子由谪雷州,以‘雷’字下有‘由’字也。黄鲁直谪宜州,以‘宜’字类‘直’字也。此章子厚联谑之意。”出自南宋罗大经的小说《鹤林玉露》。

6、

最后,写一段苏轼遇赦途中,给章惇之子,也是他的学生章援写的一段话,对章苏的爱恨做个总结。

——“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所增损也。”

或许苏轼和章惇都知道,不是他们之间的友谊出了问题,只是党争的无可奈何。

这辈子章苏不准绝交!谁党争就揍谁!我这就让暾儿练武去!

7、

宋朝和其他朝代不一样,自己都会编国史,不只是编前朝史。因元朝的特殊性,脱脱编纂《宋史》的时候不会甄别史料,直接照搬宋朝自己编写的国史。所以史学价值很差,需要看文人的笔记小说补充。

分辨笔记小说中的史料价值,就要甄别作者的政治属性。比如新旧党人写彼此肯定有抹黑,写自己肯定有吹嘘。

看他们互黑真的很有趣哈哈哈。

更有趣的是,他们本来写着黑的事,在后世被我们认可,比如狄青的“东华门外”;本来写着吹嘘的事,在后世被我们唾弃,比如夸司马光弃地。

[墨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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