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离他们而去的王二也发自内心地同情他们仨的悲惨遭遇,同情,但是不多。
他们还未返回寨子,朱思便已送来了两条鱼,皆用藤蔓穿进鱼嘴绑着,王二看见递到面前的两条鱼,忙推让道:“一条已够了,另一条留给你们晚上吃吧。”
朱思也没劝,收回一条鱼,王二便拿着东西对贺跃尘请示道:“东家,趁这会儿时间还早,我这就赶回寨子了,明日你可有吩咐?”
沉吟一瞬,贺跃尘回道:“两寨距离遥远,来回费时费力,明日开始,你负责守寨带大家训练,最晚大后日我们应该就回去了。”
“是!”王二点头应下,又朝狗儿使眼色,示意他机灵些。狗儿撇嘴,还要你说?挥挥手让王二赶紧启程,“再晚,狼可出来了。”
王二好脾气地笑笑,辞别几人踏上了返程。鱼是鲤鱼,肉糙略带土腥味,炖汤实在算不得美味,但是在这个饭都尚且吃不饱的年月,能得一口荤腥,实属难得。
因他们路上吃得简单,这会儿也都感觉有些饿了,郑东悬便吩咐提前吃晚饭。经过这一下午四处观察,狗儿心想,这寨子五六十人,真要干起来,他和小贺哥两个人怎么也不是他们的对手,看这群人的态度也不像是阴险之人,算了算了,还是别这么紧张了,好好吃饭才是正经事!
他一个人埋头疯狂进食,鱼汤一碗接着一碗,为了款待他们,郑东悬还特地蒸了米饭。吃了这么长时间的面糊烙饼,终于有碗干饭佐菜,贺跃尘也吃得挺满意。
别看郑东悬人生得白胖,但饭量却不敌狗儿这个半大小子,只用了大半碗饭便率先落筷,端起青盐水漱了漱口,坐在一边等贺跃尘用完晚饭。贺跃尘也只吃了七分饱便停了筷,对郑东悬道:“东悬兄,你我入内详谈可好?”
一听此话,郑东悬眼角眉间皆笑意浮现,对着贺跃尘起身拢手一拜,后者受了一礼,携着郑东悬一路到了卧房。
他俩进了房间,朱思自觉屏退其余人等,不让靠近此处,末了,回到用食处,坐在了狗儿身旁。
“你不吃吗?”狗儿被他的动作弄得一怔,此刻对着最后一点鱼肉僵住了筷子,仿佛在说,‘你不吃,我可要吃完了’。朱思微微一笑,答说不饿,“还未到规定的用饭时间,小兄弟尽管吃饱。”
狗儿遂心满意足地将最后一点鱼肉送下了肚,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对朱思道:“我叫狗儿,马上十六了,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朱思,比你大了四五岁,你可唤我朱大哥。”
“...朱大哥,”狗儿倒是乖乖喊了一声,复又压低嗓子,弯腰向朱思靠拢了些许,好奇道:“你们东家为何要拉拢我们?我们的人还没有你们一半多呢。”
对此,朱思指正道:“东家只有你们的东家,少爷并非要拉拢你们,而是要率我等追随东家。”
这话把狗儿说得瞠目结舌,把他的话在脑袋里滚了几个来回,狗儿迟疑追问:“那又是为何要追随呢?”
“少爷一年前便已算出神龙即将降世,特命我等开山结寨,如今他一心追随东家,你还不明白为何么?”朱思说罢,又吩咐人端来温水让狗儿洗漱,狗儿被他这一番话惊得连连打嗝,场面好不滑稽。
朱思被他逗笑,难得卸下高冷,“狗儿小弟,为何如此惊诧?仔细把饭菜呕翻出来,快猛吸一口闭气,可缓解。”
可怜狗儿还在拼命回忆自己有否对贺跃尘不敬,前有伢子王二描述郑东悬一众神神叨叨,后有自己夜窥郑东悬打坐念经,今有朱思解释神龙降世......那小贺哥,不,那东家岂非真如他们所说,是神龙?
他心如电转,一时竟忘却了呼吸,倒叫打嗝缓解了。在屋内的两人相对而坐,贺跃尘直言,“东悬兄若是精通占卜问卦,此番寻我而来,应对我的想法有所了解。”
郑东悬含笑点头,又拱手施了一礼,方正色道:“不瞒东家,我虽生在地主之家,然家父心慈,从未欺压佃农百姓,全靠经营有道才累下家业。四岁起,我便被云游天下的一位老先生收作学生,随他习得相术。前年除夕,我曾每隔两个时辰掷卦一次,每每卦象皆同。先生驾鹤前,我尚未及冠,但先生亦为我取字抱山,谓我身负重任,不可拿黎民众生作儿戏,需择明主而事。”
贺跃尘静静听完,并不细问卦象何解,只道:“朝廷暴政,必不久已,揭竿起义,必有效仿,时局混乱,当厚积薄发,低调蓄力。”
“东家所言甚是,如今长阳、绥平、濮邺、长芦四路起义军人数加起来已有二三十万,可以吸引朝廷大部分兵力,此间,我等应在这偏远山间吸纳人才,屯兵积粮,趁势而出。”
见郑东悬侃侃而谈,对外面的信息也能知晓几分,贺跃尘不由追问:“东悬兄可知这四路起义军各是如何发起?如今又都驻扎何处?”
“自然知道,绥平一路正是去岁重阳节,自闽浙濮邺盐场起义的祝广进一众盐工,后在起义路上不断招募吸纳了更多起义部众,一度多达四万余人,后被朝廷派兵围剿,逃窜绥平,闭城不出。”
“...濮邺一路同样是由当地盐工发起,后又吸纳了一些僧侣信众,如今气势汹汹,风头俨然已有盖过祝广进一路的架势。长芦则是北方难民匪寇集结而成,目前正打算发动受水患围困数月的北方民众一同举事。”
贺跃尘专注倾听,郑东悬浅酌一口茶水,继续道:“长阳一路,则是几日前自沛莨击杀朝廷六千官兵后,集结而成的三万多民夫,原是被强征去给黄河改道的七万余人,后来河道中凿出一座观音残像,道是天下必反,鼓动一众民夫击杀官兵。后被长阳富绅吸纳,这三万余人便驻扎在长阳城,此地富裕通达,想来领头野心勃勃,不可不防。”
山中消息闭塞,与世隔绝,贺跃尘也是此时才得知民夫已经造了反,那范大力可还活着?若是活着,应该也是去了长阳城吧...
“东家,可是有异?”见他眉间紧锁,郑东悬不得不停下话头,贺跃尘笑了笑,解释说:“我在山下曾结识了几个青壮,正是被征去沛莨,不知如今他们是否安好。”
郑东悬只能收集一些大局消息,具体到起义军中有些什么人,他也无从得知,只能宽慰道:“生死有命,东家不必太过忧怀。”
贺跃尘轻叹一口气,没有让自己过多纠结此事,转而道:“东悬兄若有门路,可能为我募得匠人医者?”
“可办,家中兄长们于众多地方皆有生意,明日可令朱思下山托信告知兄长,沿路暗中为我们寻得。”
听言,贺跃尘大喜,但又忍不住道:“如今世道混乱,你家兄长们可有保全之策?”
沉吟片刻,郑东悬才回道:“有一众家丁保护,然,各路起义军人数庞大,必然缺粮缺钱,若是打劫商人富户...”
贺跃尘见他也忧心兄长安危,遂劝道:“乱世之财,易得难守,东悬兄应当立即去信各兄长,让他们留部分亲信看守生意,带着重要的钱粮家眷到这边来,我可带人护送。”
“东家仁义,东悬铭感五内...”郑东悬感激地一拱手,又有些迟疑不决,“如今全靠兄长联络外间消息...”
“东悬兄想岔了,留守亲信自然也可传递消息,莫不是,东悬兄不能保证家丁仆从的心性?”
“非也,此为其一,其二,两位兄长乃是城中的纳税大户,与朝廷官员来往甚密,若是举家离城,恐惊动朝廷,招来祸患。”
贺跃尘宽慰道:“那也好办,分批接回便可,先让家眷生生病,求医问药,或祈福拜佛,自有出城之机。你家兄长要撤离之前,可在酒楼宴请官员,大家喝得酩酊大醉,第二日自可闭门不出,乔装打扮趁夜混出城便可。”
郑东悬听后沉默半晌,终是提笔写下家书,命朱思明日清晨送到山下。贺跃尘为转移他的注意力,又询问起最先起义的祝广进为人如何,“可有烧杀掳掠?”
“未曾听闻,此人乃有名的仗义之人,虽攻占绥平,但却并未掳掠,反而日日施粥,救济贫苦百姓。听闻他要让绥平最大的富绅捐粮被拒,才动手杀了此人。”郑东悬见他发问,便打起精神,不去忧心兄长之事,仔细为贺跃尘介绍外面的局势,“朝中党派之争已有数年,当今的文帝生性懦弱,皇后强势跋扈,铺张奢靡,若文帝早逝,长幼争位,朝局必然更乱,届时,起义军定然会疯狂抢占地盘。”
此时,他还不知文帝昨夜已经离世。话说,皇后乌娜卜昨夜连同右丞相阿尔泰欲夺巴哈手中兵权,巴哈愤而反叛,击伤阿尔泰。皇后乌娜卜下令火铳军前往宫中平叛,蒙恩身为军都尉自然要一马当先,然而,巴哈英勇善战未有败绩,是蒙恩自幼的崇拜对象,故而在击杀巴哈途中假意不敌,放走了巴哈。
乌娜卜命太医为父亲阿尔泰包扎伤口,得知蒙恩大意让巴哈逃出大都,顿时大发雷霆,欲处死蒙恩,阿尔泰及时拦下。
“父亲,蒙恩带着三百火铳精兵还能让巴哈叛逃出城,肯定是有意为之,为何不让我处置蒙恩?”乌娜卜沉着脸屏退他人,留在寝宫亲自照顾阿尔泰,但仍然不满父亲适才的阻拦。
阿尔泰捂着伤口,费力地坐起身,沉吟道:“巴哈一部忠心耿耿,只要巴哈不死,必然都追随巴哈而去,此时若处死蒙恩,大都就真无人护驾了,哈图年幼,没有强悍的火铳军守卫,登基大典上就得生岔子。”
乌娜卜还待反驳,阿尔泰面色一沉,“莫非,你还指着布日固德那个绣花枕头来护驾?”
“父亲,女儿知错了。”乌娜卜只得服了软,又问阿尔泰,“父亲如今受伤,王儿登基大典应何时举办为好?”
“如此小伤,何足挂齿。命人选好良辰吉时,明日为哈图举行登基大典。”
乌娜卜这才粲然一笑,唤来侍从,命其传召钦天监安排哈图登基仪式。
逃出大都的巴哈一路策马狂奔,终与亲信苏日图汇合,也是从苏日图口中他才得知自己的弟弟巴图温惨死在七万民夫之手。
“暴民何在?!”巴哈犹如罗刹,一刀劈断身旁树木,苏日图红着眼,回道:“回大将军,暴民已逃往长阳!”
“随我杀去长阳!”巴哈高喝一声,策马先行,苏日图挥手让一众亲兵跟上,“杀入长阳,剿灭暴民!”
此前,草原汗国内乱,文帝派巴哈平定草原,也是为大启朝留一条退路,若是中原不保也可退居草原再作他算。巴哈接到朝中成吉一派来信,只连夜带了六万人赶回大都,这时,六万人长途奔波,早已疲惫不堪,但仍选择追随巴哈而去。
可大都距离长阳数千里之遥,一行骑兵纵然策马狂奔,路上少说也得两三日。众人从清晨连续骑行至酉时过,苏日图眼看众将士唇角爆皮,灰头土脸,只能硬着头皮叫停震怒的巴哈,“大将军,此去长阳少说也要两三日,将士们自草原一路跋涉,未曾合眼,今日是否应当暂停休整,补充体力,明早再行赶路?”
巴哈虽亟待为弟报仇,但也不是不体恤部下的将领,遂同意了苏日图的请示,令六万骑兵进山谷扎营休整。好死不死,集结三府精兵欲赶往大都救驾的布日固德,带着两万多精兵也恰巧途径此处,两帮人马撞了个正着。
“前方乃何人?”布日固德刹住缰绳,骑在骏马之上来回踱了几步,高声质问巴哈亲兵。巴哈不欲与同袍自相残杀,特指派苏日图出营回话,“你告诉他,自己是从草原被急召回来平定长阳乱党的。”
苏日图应声出了营帐,照巴哈的意思扬声回了话,布日固德认出他乃巴哈副将,当下抽刀,质问道:“巴哈大将军为何没有与你等同行?”
“巴哈大将军奉召入宫,我等被大将军委命前去长阳,在此扎营休整,明日一早便要继续行军。”苏日图镇定对答,又主动质问布日固德欲往何处,“若上将军着急赶路,我自命部下起营让路。”
看到一向不怎么瞧得上自己的苏日图这次竟然对自己以礼相待,布日固德不得不生出怀疑,莫非巴哈早已逃出大都,此时正在这营中?
掂量了下两方人手实力,布日固德不得不假意顺着苏日图的话点头,“劳烦将军让路,我等奉右丞相之命,前往大都!”
苏日图自然照做,一声令下,众将士皆列队退至山谷两侧,让出主路。原本,布日固德这时领兵冲出山谷,装作不曾途遇苏日图一众即可复命。但坏就坏在布日固德这三个月来受了一肚子窝囊气,迫切希望立下大功,好让皇后召他回大都,最好也能让他统领火铳军。
布日固德一边策马,一边状似漫不经心地扫视两侧,终于认出巴哈的战马。布日固德心内天人交战,最后终是被立功的欲/望占据上风,他轻扯缰绳放慢速度,然后下一瞬骤然大力夹击马腹,直朝一处未起的营帐冲去。
‘噌’的一声巨响,巴哈在帐内举刀挡住布日固德的一击,见一击不成,布日固德暴起,朝手下大喊,“叛将巴哈在此,速速将其拿下!!”
本就被弟弟的死讯狠狠刺激了一通,此时见布日固德给脸不要脸,非要找死,巴哈遂不再隐忍,疾冲出帐,挥刀狠狠砍断布日固德身下马儿前腿,失去平衡的布日固德狼狈前倾。
“大家不要轻举妄动!!”苏日图高喊,六万人与布日固德急召的两万五千多人举刀对峙,都未有进一步动作。苏日图沉痛一叹,冲对面骑兵解释道:“右丞相与皇后发难,欲夺巴哈大将军手中兵权,巴哈大将军无奈拼死杀出大都,不欲与尔等同类相残,特命我驱散尔等,布日固德刚愎自用,草包一个,尔等真要为了这个人受死不成?!”
那厢,布日固德岂能抵挡住巴哈猛攻?不出两招已殒命刀下。布日固德召集的骑兵也被罗刹般的巴哈骇住,一个领头的忍不住质问巴哈,“久仰大将军威名,大都之事我等不甚清楚,不敢多嘴。但布日固德乃骠骑上将军,更是皇后表弟,大将军杀了布日固德,我等无法向朝廷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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