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终跪在断壁之后,指缝间漏下的沙砾混着温热的血珠,在焦黑的土地上晕开小小的红痕。
风里全是硝烟味,还有某种……属于死亡的、甜腻又**的气息。她能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厮杀声,金属碰撞的脆响,仙众们带着怒火的喝喊,还有魔物们那种非人的、令人牙酸的嘶叫。归离原,这片她和摩拉克斯一起规划了百年的土地,此刻正像一块被摔碎的琉璃,在战火里四分五裂。
“咳……”她捂住胸口,剧烈的咳嗽让肋骨像是要裂开。刚才为了推开一个被魔物追袭的孩童,她被一道暗紫色的能量扫中,后背火辣辣地疼,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
她其实不擅长这些。摩拉克斯总说,她的力量该用在创造上——用在设计城池的街巷,用在改良耕种的农具,用在让琉璃百合在石缝里也能开出花来。可现在,创造被打碎了,她只能学着用自己那点微薄的、偏向生机的力量去抵挡毁灭。
“归终大人!”
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传来,艾米莉亚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白金色的发尾沾着泥土,灰蓝色的眼睛里全是惊慌。她怀里还抱着那个刚才被救下的孩子,小小的身躯在她怀里抖得像片落叶。
“你怎么来了?”归终皱眉,想撑起身子,却被后背的疼痛钉在原地,“不是让你带着孩子们去地宫避难吗?”
艾米莉亚把孩子往身后的断墙后藏了藏,转过身时,脸上已经没了刚才的慌乱,只剩下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她身上开始泛起淡淡的白光,那是她体内魔神残渣的力量——一种不稳定的、带着毁灭气息,却被她硬生生驯服用来守护的力量。
“地宫被攻破了。”艾米莉亚的声音有点发颤,却很稳,“伐难姐姐让我来报信,说……说东边的防线也快守不住了。”
归终的心沉了下去。东边是摩拉克斯镇守的方向,连他那边都……
“您先走。”艾米莉亚往前站了一步,小小的身子像是要把归终完全挡在身后,“我来拖住他们。”
“胡闹!”归终想去拉她,却被艾米莉亚猛地避开。这孩子体内的力量她清楚,那是盐之魔神死后残留的碎片,被某种机缘巧合聚在她身上,又混合了一丝梦之魔神的残息。平时用来护着孩子们还行,可面对眼前这种规模的魔物潮,无异于以卵击石。
“我不是胡闹。”艾米莉亚转过头,灰蓝色的眼睛里映着远处冲天的火光,“您是归终大人啊。归离原需要您,摩拉克斯大人也需要您。我……”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怯和郑重:“我这条命,本来就是您和摩拉克斯大人捡回来的。现在该还了。”
归终愣住了。她想起第一次见到艾米莉亚的样子,那时这孩子还只是个蜷缩在盐滩上的、快要消散的灵体,是她用创生之力将她凝聚成形,摩拉克斯又用岩之力给了她一具稳固的躯壳。她总觉得这孩子像株脆弱的盐晶花,需要被保护,却忘了,盐晶在烈火里,也能烧出最烈的光。
“不行。”归终咬着牙,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那是一枚通体莹白的玉锁,上面雕刻着繁复的纹路,仔细看能发现那是归离原的城防图、水系脉络、甚至还有她多年来记录的机关术心得。这是尘世之锁,是她毕生智慧的凝结,是她原本打算在战后,作为归离原彻底安定的信物交给摩拉克斯的。
“拿着这个。”她把玉锁塞进艾米莉亚手里,用力握紧,“去找摩拉克斯,把它交给你。告诉他,城没了可以再建,人没了……就真的没了。让他……让他别为了守一座空城,把自己也搭进去。”
艾米莉亚的手抖得厉害,看着那枚玉锁,又看着归终后背不断渗出的血,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不!要交您自己去交!我……”
“听话!”归终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眼眶却热了,“这不是告别,只是……只是让你帮我送个东西。等我把这边的魔物引开,我们在地宫汇合,好不好?”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就像平时哄艾米莉亚不要去碰留云借风真君的机关鸢时那样。可她知道,自己可能等不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种暗紫色的能量波动越来越浓,带着贪婪的、想要吞噬一切生机的**。
艾米莉亚看着她,眼泪模糊了视线,却还是用力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您一定要等我!”
她最后看了归终一眼,像是要把这张脸刻进灵魂深处,然后猛地转身,抓起地上的一把断剑,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她故意放出了自己身上的魔神残渣气息,那些追逐而来的魔物果然被吸引,呼啦啦地跟着她的方向追去。
归终看着那抹灰蓝色的身影消失在硝烟里,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知道艾米莉亚不会回来的。那孩子用自己当诱饵,给了她一线生机,也给了尘世之锁一线生机。
越来越多的魔物围了上来,暗紫色的能量像潮水般涌来。归终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体内仅存的创生之力凝聚在掌心。浅绿色的光芒在她掌心亮起,微弱,却带着不肯熄灭的韧性。
她想起摩拉克斯曾说,她的力量像春风,能让枯木逢春。可春风,终究抵不过寒冬的暴雪。
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她仿佛看到摩拉克斯的身影从火光里冲出来,玄色的袍角被血染得更深,金色的眼眸里是她从未见过的、近乎崩溃的疯狂。
“摩拉克斯……”她想开口,却只能吐出一口血沫。
真可惜啊,没能亲眼看到归离原建成的样子。
真可惜啊,尘世之锁,终究没能亲手交到他手里。
黑暗彻底淹没她的时候,她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意识深处飘了出去,像是一粒被风吹走的种子。
……
不知过了多久,归终感觉自己像是在一片温暖的水里漂浮。
不是死亡的冰冷,也不是疼痛的灼热,而是一种……被包裹的、安全的感觉。她想睁开眼,却发现眼皮重得像粘在了一起。
“……她还活着吗?”
“气息很弱,但……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是归终大人的力量!她体内有归终大人的创生之力!”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伐难,还有应达。她们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还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喜。
归终终于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有点模糊,她看到的不是灰暗的天空,也不是断壁残垣,而是一片熟悉的、刻着机关纹路的穹顶。是归终城的地宫?
她动了动手指,感觉有点不对劲。这双手……太纤细了,指尖没有她常年摆弄图纸留下的薄茧,反而带着一种属于少女的、细腻的触感。
“艾米莉亚?你醒了?”
一个低沉的、带着浓重沙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归终抬起头,撞进一双布满血丝的金色眼眸里。
是摩拉克斯。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玄色的长袍上满是污渍,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发丝有些凌乱,下巴上甚至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看着她的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惊——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深入骨髓的疲惫,还有一种……看着陌生人的、小心翼翼的探究。
艾米莉亚?
她愣住了。这个名字……是那个孩子。
她下意识地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触到的皮肤光滑而陌生。然后,她看到了自己身上的衣服——不是她那件染血的青色长袍,而是一件灰蓝色的、带着蕾丝花边的裙子。
是艾米莉亚最喜欢的那件。
“我……”她开口,发出的声音却不是自己熟悉的、略带清冷的语调,而是一种属于少女的、有点软糯的声线。
摩拉克斯的身体猛地一僵,金色的眼眸里瞬间掀起惊涛骇浪。
归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看着身上的衣服,再感受着体内那股既熟悉又陌生的力量——熟悉的是那股属于自己的、温和的创生之力,陌生的是那股残留的、带着咸味的魔神残渣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梦境的轻盈感。
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钻进她的脑海。
她死了。
在那场战火里,彻底地消散了。
可现在,她活在了艾米莉亚的身体里。
那个为了保护她,用自己所有魔神残渣去抵挡敌人的孩子……用自己的“死亡”,换来了她的“重生”。
归终的视线落在摩拉克斯紧握的拳头上,那枚通体莹白的尘世之锁,正被他死死地攥在掌心,边缘几乎要嵌进肉里。
她忽然想起自己临终前的那句话——
“让他别为了守一座空城,把自己也搭进去。”
可现在,她以这样的方式“回来”,这座城,到底还算是“空”的吗?
而那个永远沉睡在这具身体深处的、穿着白裙的少女,又会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时刻,想起这场以爱为名的、沉重的牺牲吗?
地宫的石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带着外面尚未散尽的硝烟味,也带着一丝……属于新生的、茫然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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