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廿九

晨光熹微,带着寒气的风钻进洛阳南市简陋的食棚。

刺客廿九穿着一身破旧泛白的麻布衣衫坐在油腻的条案前,面前的粗陶碗里飘着几片汤饼和菜叶,热气腾腾,却勾不起一点食欲。

昨夜东宫寝殿那惊心动魄的搏杀、嘶哑的呼唤、掌心麒麟疤的灼痛……尘封二十年的记忆被撕开了一角,一点一点闪现。

他端起碗,滚烫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灼烧感燥得心里愈加混乱。

“哟,这不是廿九么?大清早的,食不知味呀?”

一个带着几分娇俏又隐含锋利的女声突兀响起。对面歪坐着一个女子,约莫二十出头,一身寻常布衣却掩不住身段风流。她梳着时下洛阳城里流行的高髻,斜插一支素银簪子,散落几缕长发,眉眼弯弯,巧笑倩兮。

她自顾自地用竹筷拨弄着廿九碗里的汤饼,动作透着股慵懒的劲儿,眼睛却像钩子似的,牢牢锁在廿九紧绷的脸上。

“你师父霜鸮他,”她漫不经心道,“胆子真是泼了天了。竟敢瞒着主子,安排你去刺杀太子?”

她放下筷子,拿起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幸好呀……你没得手。”

“主子震怒,你师父嘛……”她尾音一挑,“自然少不得一顿责罚。”

廿九握着陶碗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玄鼯,师父他?”

“放心,死不了。”女子话锋一转,那双含笑的杏眼瞬间变得锐利如刀,直刺廿九,“你这会儿,就别急着回去触霉头了。”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主子吩咐了,你且在洛阳城里待着,静待指示。若是能混进皇宫那,自然更好,只别给我惹事。”

廿九没有应声,只是端起碗,将剩下的小半碗滚烫的汤饼连同几片菜叶囫囵灌了下去。

碗底磕在条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抬起眼,目光沉得像两潭死水,直直迎向对面女子审视的眼神。

女子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她站起身,丢下几枚铜钱在桌上,发出叮当脆响。“赏你的,多吃点。”

她转身,布衣包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流中。

廿九依旧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良久,他才缓缓摊开紧握的左手。掌心中央,那踏火的麒麟烫疤,狰狞凸起,仿佛正被无形的火焰反复炙烤。

东宫深处,宫人聚居的排房角落,一间低矮狭小的屋子散发着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小内侍探头进来,立刻被屋里的气味熏得皱紧了鼻子,忍不住用手在鼻前使劲扇了扇。

“吉宝?吉宝!还喘气儿没?”小内侍捏着嗓子喊,声音带着点不耐烦,“太子殿下身边缺伺候的的人手!中舍人叫你快去前头!”

屋内光线昏暗。靠墙一张硬板床上,一个清瘦的身影裹在发黑的薄被里,发出一声破风箱般的吸气声。

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知道了……劳烦回禀……这就来……”

被子掀开,露出吉宝那张苍白的脸。

那小内侍站在门外,看着吉宝这副的模样,嫌弃道:“我说吉宝,你成不成啊?悄悄这幅鬼样子,若是不成趁早说,我替你去回了。一副要死不死的模样,别到太子殿下面前讨晦气,连累我们大家伙儿吃挂落。”

“成的,成的。”吉宝忙不迭应声,“只是多日未曾好好进食,身子有点虚浮,不碍事的。”吉宝把自己从床上挪了下来,双脚落地时差点栽倒,他赶紧扶住床板才稳住身形。

“我告诉你,要是不行,也别强撑着。太子殿下面前容不得半点差错!你要硬撑再惹了祸,”他故意拖长了音调,“下一次,可不是挨顿板子那么简单了,怕是真活不成了。”

“是!是!我晓得的。”吉宝深深吸了口气,挺直了腰背,挤出一个精神的表情。

小内侍忍不住撇了撇嘴,低声嘀咕:“啧,命可真够硬的……那晚被皇后娘娘下令杖责的十几号人,一大半当场就咽了气,剩下几个抬回来,哼哼唧唧没两天也蹬腿了。就你……居然还能爬起来?真是阎王爷都不收的贱命……”

吉宝从木箱里翻出一套内侍服换上,见那来传话的小内侍走远了,扶着墙壁,慢慢弯下腰,看向床铺底下。

那里,在积满灰尘和蛛网的角落,赫然蜷缩着一团模糊黑影。借着门口透入的微弱光线,勉强能看出那是一个人形的轮廓,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正从那里散发出来。

吉宝的眼神在那团黑影上停留了一瞬,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摊开手掌。掌心中央,赫然一个麒麟疤痕。左手轻轻拂过,随着他的动作那原本清晰的麒麟疤痕,竟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抹平,只留下一片模糊扭曲的肉色褶皱。

东宫寝殿。

“殿下,该起身了,少傅大人已在书斋等候多时。”一个面生的小内侍跪在床前,声音带着几分怯懦。

南宫疏费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下意识地想往枕下摸去。昨夜刺客遗落的那柄匕首,被他塞在床榻最里侧,垫褥与硬板之间的缝隙里。这匕首要是被发现,宫中定会彻查。

起身时,一个眼尖的宫女低呼一声:“呀!殿下,这枕头……”只见锦缎枕面上,破破烂烂,惨不忍睹。里面漏出来的鹅毛被归拢在了一起,勉强塞在引枕下面,鼓鼓囊囊一团。

南宫疏立刻堆起一脸惊魂未定的傻气,嘟囔道:“大黑猫干的!孤昨夜梦到了一只好——大的黑猫,与他奋战了一夜!那可恶的黑猫将孤的引枕挠破了!”原来的破口边缘整齐,一看就是被利器划破。南宫疏用牙咬用手撕,费了好大的力气,将引枕搞成这副破布烂絮的样子。

宫女与内侍们面面相觑。这是做噩梦了?众人喏喏应声,慌忙换下破烂的枕头。

原主昨夜跟他闹了半宿。

从小内侍诱骗出宫,到街市被抢,半块糖糕定交情,再讲到钻狗洞烤兔子,犬奴替他挨揍,他替犬奴挡刀……

前半夜忙着跟刺客生死相搏,后半夜又要毁灭现场、收拾残局,又要安抚哭唧唧的原主听他讲陈年往事,直到天际泛白才堪堪合眼。

此刻,南宫疏困倦得眼皮打架,一想到还要跟着老古板学《尚书》,就觉得了无生趣。打了个哈欠,南宫疏习惯性地想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张……张德全……”

小内侍连忙回道:“回殿下,张公公……他昨儿个伺候殿下上马时,不慎扭伤了腰,疼得厉害,今儿实在起不来身,告了假了。”

扭伤了腰?南宫疏才想起昨日御马苑的狼狈。

张德全不是太子妃的人,也不完全听命于皇后的人,倒像是皇帝安在东宫的眼睛——虽然不太称职。皇帝不会害他,对于他来说,张德全是安全的。如今张德全不在,他环顾四周,身边侍立的几个内侍、宫女,哪个看着都是探子眼线。

这东宫,就像四面漏风的破屋子,谁都能伸进一只手来。

不行!贴身伺候的人,必须换!

他指着殿内服侍的一干宫人:“你,你,还有你,你们这些脸,孤都看腻了。孤不要你们伺候。把宫里……所有能伺候孤的内侍……都给孤叫来!孤要换人!”

今日太子殿下演得又是哪一出?张德全不在,没人敢拿主意,更不敢违逆太子,官职最大的一个内侍只好出去传令。

很快,消息传开。太子殿下因看腻了旧人,要亲自挑选近侍!

东宫上得了台面、有资格在主子跟前露脸的内侍们,无论原本在哪个角落当差,都被召集到了太子寝殿外的空地上。黑压压一片,足有五六十号人,个个屏息凝神,垂手肃立。

这可是个一步登天的机会!

南宫疏强打精神站在殿门口的高阶上,正要挑人,一个小内侍凑近低声提醒:“殿下,李太子少傅那边……已经派人来催问两次了……”

南宫疏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告诉太子少傅,孤头疼……胸口也闷。今天不念书了,改日……不,明日,等孤好了再说。”

传话的小太监苦着脸领命而去。

书斋里等候已久的李太子少傅知道太子装病躲懒的托词,定会暴跳如雷,心中恐怕已将这顽劣不堪的太子骂得体无完肤。

南宫疏才不管这些,他扫过一张张或谄媚、或紧张、或故作镇定的脸。大部分人都努力挺直腰背,想让自己看起来顺眼可靠。有几个甚至偷偷抬了抬眼,希望能与太子目光交汇,博得青睐。

在人群靠后、几乎被阴影笼罩的一个角落,他的视线顿住了。

那里站着一个身影。极其清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内侍服,他低垂着头像一株即将枯萎的草,透着一股沉沉死气。一看就是个长期不得重用,甚至饱受欺凌、挣扎在底层边缘的人。

这个好!这样的人,不像是被哪一方势力安插进来的。他看上去如此弱小无助,倒是给了他南宫疏一个机会,一个尝试利诱或者施恩,将其收为己用,培养成自己心腹的机会。完美!

南宫疏直直地指向那个身影:“他!孤要他!那个看着快死了的!过来,今后就由你伺候孤!”

阶下所有内侍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到那个被点名的、如同惊弓之鸟般猛地抬起头的身影上。

吉宝被这突如其来的恩宠砸得头晕目眩,踉跄着从人群中挤出,在无数道或羡慕、或嫉妒、或鄙夷的目光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道:“奴吉宝,叩谢太子殿下……天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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