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〇一六

王婆抚摸着稀松的发顶,发丝上了头油细致地抿着一丝不乱,插着银簪的假髻让她后脑勺显得尤为沉重,但她丝毫不觉,她摸了摸发丝又扶了扶发髻,心里面不断转着各种想法,眼睛时不时看向杨玖的挎包。

见杨玖没有动怒,脸上还露出奇怪的表情,她心底不是滋味,搁三十年多年前……不,二十年前,她也能够做到心平气和。

年纪大了,接触的东西太多太深,胆子反而变小,不是怕鬼,她怕人。

怕什么鬼,如果有鬼,她早死千百回了。

“二叔二婶许诺了你什么,你这么巴巴地做媒?”

杨玖被激起了好奇心。

“二十两媒人钱,再加……”王婆眼睛转了一圈,吃吃地笑了下,“还有你的小妹妹。”

被人掐住了七寸,她也没得隐瞒,“我还真就看上你家妹子了,县里李家以前可是京城里当官的,出手很大方,连带着我在内的七八个中人送过去二十多个小丫头都不满意,他家要健康的活泼的好人家的姑娘,看不上瘦骨嶙峋的穷人家丫头。”

杨玖呵呵笑了,手指头在挎包肩带上慢慢滑动,她思索的同时慢条斯理地说:“婆婆这么上赶着要帮李家把这事儿办成了,不是图他们家出手大方给的多吧。”

她拍拍挎包,隔着布能够感受到里面那卷册子的厚度。

杨玖的声音软糯、语调玩味,视线落在王婆的脸上,没有错过她脸上丁点的情绪变化。

“婆婆是不是亏心事做多了,想要求个庇护,或者你得罪了什么人?”

王婆眼皮子不断跳,声音急促地反驳:“我一个老婆子黄土埋半截了,还怕什么倒七倒八的。”

杨玖无声地笑了,王婆脸沉了下来,她太急切了,反而落了这丫头的套。

“婆婆,二十两银子才多少,值不当你走这么一遭,我托你办件事,办成了,加倍给你。办不成,你求什么李家张家都没有用哦。”

杨玖有了防备,错身躲了过去,沉声指挥着,“嘿嘿,趴在王婆腿上。”

嘿嘿照做,它伸长了舌头,涎水顺着舌尖滴滴答答落在了王婆的裤腿上。

王婆不甘不愿地坐了回去,她刚才趁着杨玖说话分神的空当再度去抓杨玖的挎包,一计不成,对方又升了警惕之心,就没法再出手了。

她低头对上一颗狗头,心里面狠狠地骂着杨玖小骚蹄子。

“让我做什么?”

王婆没好气地问。

杨玖捂着挎包,笑着说:“可不准抢了哦,哪里有老人家抢小孩的东西。”

王婆声音尖锐,“明明是我的。”

“上面写你的名字了吗?”

王婆闭嘴。

“你喊它,看它回你吗?”

王婆抬起眼皮剜了杨玖一眼,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臭丫头。

杨玖捂着挎包凑到王婆耳边小声蛐蛐,等说完了退一步等待王婆答复。

王婆一双浑浊的老眼眯了起来,她忽然哼笑了一声,“丫头你要不就跟着婆婆干得了,心眼子够黑,手段够狠,跟着婆婆干保管你财源滚滚。”

“我胆子小,干不了婆婆说的大事儿。”

王婆心说丫头片子还胆子小,胆子大点能把天捅破了,她看向杨玖,细眉笑唇一双干净的眼,被她笑盈盈的注视着仿佛再大的怒火都能直接泄了气。王婆砸吧下嘴巴,干燥的唇刺啦着提醒自己不要着了丫头片子的道儿,黑,真黑,竟然想出这么个损招。

“行,我答应了。”

王婆说:“老婆子就多费费心,帮你这一遭。我们说定了,事成后,把册子还给我。”

杨玖把着挎包的肩带把包甩到了身后,她模棱两可地说:“静候婆婆佳音。”

···

条凳重新放到驴车上,王婆先从巷子里出去,她边走嘴上边嘟嘟囔囔说着什么,杨玖没闲工夫去听老虔婆说的,她看了眼日头,时间不早,加紧赶回去是真。

回去的路上没来时的闲情逸致,杨玖揣着一肚子的事儿索性抱着胳臂靠在条凳上闭目小憩,嘿嘿原先在车上待着,后来待不住就从驴车上跳下来,一会儿钻进左边的草丛里,一会儿从右边的草丛里冒出来,一条狗自顾自玩的开心。

路上杨玖看到有农妇拿着镰刀在割草,她多看了几眼后张平安说:“晒干了当柴草烧,但不经烧,她割一捆一顿饭都烧不熟。”

“嘿嘿,回来!”杨玖大声呵斥。

嘿嘿对割草的农妇很好奇,凑过去想看个仔细。

干活的农妇很难从她的脸上分辨出年纪,操劳的痕迹爬满了脸颊和双手,她惊恐地挥着镰刀,护着身后的孩子驱赶着嘿嘿,杨玖这才注意到农妇身后还带着个五六岁穿着单衣的孩子。

嘿嘿无辜地呜咽了声,小跑着赶回来。

“该,让你吓人。”

嘿嘿哈哈着舌头,讨好地看着杨玖。

杨玖对着农妇喊,“对不住,吓到你了。”

农妇羞涩地抿嘴笑了笑,她不敢耽误片刻,弯腰继续割草。

驴车走出去很远了,杨玖回头看,看到农妇背着比她人还要高的草吃力地走在回去的路上,身边的孩子亦步亦趋。

青黄不接的时节,谷仓里的粮见底,柴房的柴草也快没了。

杨爹有个杀猪的手艺,给予了家人最好的生活,她这身子原先是个傻子,却被养得很好,在农村说一声肤白貌美一点不假,而且丝毫没受欺辱,看村人的反应就知道了,他们只是好奇地打量,眼神中没有恶意地调笑。

二叔究竟为了什么要和亲哥哥如此过不去?

换了药里面的党参,把吊命的老人参换成商陆,就是在杀人。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弄死杨爹,为什么还要卖掉青砖房?

她已经不是刚刚穿越两眼一蒙的状态了,此番进城开了眼界,她知道石榴村镇的一栋房子也卖不掉一百两,凭什么四禾村三间青砖房就值一百两?地基里面埋黄金了啊?!

真是处处透着诡异。

“你赶着车先回去,我去接弟妹。”

张平安古怪地看着杨玖。

杨玖一头雾水,“干嘛这么看着我?”

“我头一次听说要去接孩子下学的。”

杨玖张张嘴,忽然反应过来她这不是现代家长去学校接孩子放学。现在谁家不是三四个孩子,孩子仿佛扔地上就能见风长,穷人家的孩子糙,不需要精心养护。

“他们这个时辰早就下学了,你弟应该带着妹妹家去了。”张平安甩了甩绳子,催着驴车快走。

“哦哦,那我们快回去。”

杨玖归心似箭。

进了芦苇荡的小路,远远地看着那个窝棚,杨玖见窝棚屋顶上的大破洞已经用稻草修好,她心头升起暖意,越发加快了速度赶回去。到了近前看到张叔在门口扎着晒席,已经完成了大半,他旁边坐着个炉子,炉子上炖着鱼汤。

昨儿个张叔送来的鱼她给养在盆里,杨玖还没想好怎么对付它,它就成了一锅汤。

“张叔,今天麻烦你了。”

杨玖连连说谢谢。

她环看四周,没看到家里两个娃。

张叔乐呵呵地说:“二郎带着妹妹出去玩了,白天给你爹喂了水喂了点吃的,他都咽了下去,还给他翻了翻身,我摸着额头不烫了,这是要好了啊。”

说这话时张叔的身体因为激动微微战栗,说完了就双手合十拜着路过神佛。

听到小弟小妹出去玩了,杨玖没多想,当下点头说好,“张叔,今晚上就在我这里吃吧,不能让你们白忙活,平安哥回去把婶子叫来,大家一起吃。”

“要是搁在平时,我们肯定来的。”

张叔佝偻着身子,指挥着张平安把摊在地上的东西收拾整齐了放到车上去,“走了走了,你有啥事儿尽管来找我们啊。”

杨玖嘴唇翕动,声音在喉咙眼里哽咽,她连连点头。

站在门口看着张家父子走远了,杨玖才转身走进了屋内,到床边看了看杨爹,见他唇上有了点血色,真的是不发烧了,心下大定。

刚要离开,她忽然见到杨爹的眼睛颤抖着艰难睁开,一双无焦距的眼睛黑沉得可怕。杨玖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她不是他真正的女儿,小的可以糊弄,面对大的她有些畏怯。

杨爹的眼球转动,视线定定地落在了杨玖的身上。

杨玖紧张地吞了吞唾沫,轻声喊着,“爹?”

杨铁柱嘴唇颤抖,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杨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爹,弟弟妹妹都好,你放心把身体养好啊,我会照看家里的。”

杨铁柱眼睛一动未动,没有挪开的。

杨玖垂下了眼睛,不敢与杨铁柱对视。

杨铁柱口中发出一声哈气似的呢喃,被子里的手挣扎地出来勾住了杨玖的衣摆。

杨玖愣了愣,她心口发酸,眼睛跟着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她喃喃地说:“爹,我也好好的,你放心啊。”

杨铁柱小幅度地点着头,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看着杨铁柱再度昏沉地睡了过去,杨玖呆愣了很久,直到一滴泪啪地落在了地上摔成了花,她才惊觉自己酸涩的眼睛竟然落了泪。

听到外面孩子的脚步声,她连忙擦干净眼泪迎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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