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事论事,我们讨论的是事情本身,”魏寻说完后就打了个哈欠,看上去很困的样子,“又不是我对你这个人有意见。”
路熹茗见他眼角噙着泪花,便说:“你要是困了,就先去休息吧,我还得再看一会儿。”
魏寻枕着手臂摇了摇头,道:“一个人埋头苦学固然可以,多个人讨论一下效率更高。”
没等路熹茗接话,他又侧着头问:“路路,你看书怎么都不做笔记?”
“为什么要做笔记?”路熹茗头都不抬,直接翻向下一页,“看过便都理解了。”
难得到了她装逼的场合,路熹茗说完后便在心里暗爽起来。
闻言,魏寻立刻精神了起来,坐直了身子略带兴奋地问道:“那你有什么心得体会吗?”
“你们这里的理论好像并不成体系啊,”路熹茗抬起头来和他目光交汇,“比如说,你们提到最多的就是,在某种条件下,人体某部位会发生何种变化,又会对其他哪些部位产生影响,需要用药在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选择。”
接着,她又补充道:“总之,挺乱的。如果只是列条件和对应举措,条件永远列不完,使用穷举法肯定是做不到涵盖所有情况的。不过,我大概明白你说的人和环境是什么意思了。”
所以根本没什么笔记好做的,因为过于零碎无从下笔。
但她拿着的这本书明显是被人悉心做过标注的,比如草药的详细产地,采集时节,不适用情况,以及制作时需要注意的点,甚至熬药的火候都被一一列明。
“这些笔记是你做的吗?”她指着书上工整又苍劲有力的字问他。
魏寻听了她的话,难得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说:“是的。”
“字挺好看的。”路熹茗微笑着赞扬道。这字迹确实和她在白堡钟楼看到的一样。
魏寻朝她挑了挑眉,接受了她的表扬,之后又侧身支着下巴问:“你之前那个世界的医书都是什么样的?”
路熹茗歪着头想了一会,回答道:“其实我也没怎么看过,也不好瞎说。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我们那边医疗有不同的流派,有一部分和你们的有一点点相似,但又不太相似,叫中医,把人体视为一个整体,比较重视整体的调和平衡。”
她停了下来,看向魏寻,对方向她点点头示意继续,她便又补充道:“另一部分是西医,比较重视疾病的病因,有时候还会借助解剖和实验来帮助诊断。历史上还存在巫医什么的。当然,这些都是源于我们那的人们对于自然不同的认识方法。”
即使路熹茗已经在尽力避免使用一些这世界根本没有的专有名词了,但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还很抽象,魏寻显然是有些似懂非懂,听得眉头都皱了起来。
可他很快便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有没有一种认识方法,可以解释所有疾病产生的原因和对应的治疗手段?”
“这个问题我想过很多年,”路熹茗向他笑了笑,“想到最后的结果是,好像目前看来是没有的,但大家都在努力向那个方向靠近。”
他也笑着回道:“那我们也是一样的,你看到书上写的东西虽然零碎杂乱,但是我们也在慢慢累积,有新的发现时,再去把之前的认知推翻。等过几代人,说不定就能建立起你口中有序的‘体系’了。”
“其实过于依赖完备的知识体系也可能会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容易只用那一种思路看问题,有时候也会制约新内容的产生。当然如果整个体系都错了,那要重新构建也比较耗时间。”
魏寻思索了片刻,又自然地接上了她的话:“我们这里,想记录下完整的现象本身就是耗时间的事情。”
路熹茗再次被他逗笑:“你还真的是每句话都能接得住诶!”
等他们终于结束讨论走出书房时,月亮都下班了。这两个认识没多久的年轻人,肩并肩走在院子里,却像是已经相熟了数十年一般。
魏寻将路熹茗送到房间门口,便转身回房去,路熹茗却拽住他的衣角,轻声向他道歉:“抱歉,我真的没想到昨天帮你退烧的居然是治牙痛的药。还好你没事,不然我可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他摇了摇头,说:“这有什么,你也说了,好用就行。或许这就是我们这里医书上无法涵盖的变数。”
“其实对我们的世界来说,这大概也算是变数。”
魏寻歪着头笑着对她说:“有变数才有意思,对吧?”
关上门后,路熹茗彻底无法忽视内心的悸动了。
她慢慢地靠着门坐下,听着挂在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宣告着时间流逝,回想起少年的每一句话,竟感到这辈子活了这么久她的自我才第一次真正被人看见。
或许原来的她是被魏寻的相貌深深吸引的,但现在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她已经非常确定自己由衷地喜欢和他说话,并且极其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时光。
即使对方说话有时候没那么好听,而且还时不时透露着些稚气。
“我还是按原计划,一个月之后拿了工钱就走吧,”路熹茗捂着心口默默对自己说,“一个月而已,对我们来说都可以只是一场梦,早点结束早点清醒,他就不用变成白堡里的青蛇了。他这么好的人,不应该变成那样。”
她倒不是觉得白堡的青蛇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只是单纯为他背负的太多本不应该属于他的痛苦而惋惜。而那痛苦的根源,正隐隐指向了她自己。
第二天一大早,魏寻见着路熹茗脸上大大的黑眼圈不禁好奇她昨晚是怎么了,而路熹茗却以“蚊子太多睡不着”为由含糊过去。
秦昭然见到路熹茗,亲切地对她招了招手,道:“天锡城有患者家属找我去看病,那患者刚好是女性,小路你要不要跟着一起去?或许你们之间会更好沟通些。”
“真的可以吗?”路熹茗惊喜地问,“我对一切都还没有很熟悉......”
秦昭然笑了笑,回道:“不怕,我和小寻都会去。况且,哪有真正准备好的那天呢?”
路熹茗对于秦昭然是如何出诊的这件事也相当好奇,于是连连点头欣然答应下来。接下来的一整天内,她都在想象着十四年前的天锡城究竟是什么样的,和她记忆里的那一个到底像不像。
说不定她还能碰到只有十二岁的小段施呢!
等到下午四点多时,本来跟着秦昭然出诊的魏寻却提前结束工作,出现在了正在药房里干活的她的面前。
“我带你去建档案吧,”他蹲下来和坐在小凳子上的路熹茗平视,“不然你出行可不方便,别人问起你来,你总不能真的说自己是外星人吧。”
“现在?”路熹茗看着已经挪到西边的太阳问,“建档案的地方应该快收工了吧?”
“就是要趁着他们收工之前去,”魏寻笑得有些得意,“这样他们才不会问东问西。”
“要去哪?”路熹茗又问。
“稽查司的档案部,走吧,不然他们真的要走人了。”
说罢,魏寻便站起身来,又伸出他的左手来,似乎是想拉她一把,路熹茗却拒绝道:“我自己能起来。”
魏寻撇撇嘴,倒也没计较,潇洒地背过手去,走出药房靠在树上等着路熹茗收拾东西。
到了乐阳的稽查司门口时,路熹茗刚踏进去一只脚,就被魏寻叫了回来。
“你得先想清楚自己要叫什么名字。”他说。
她疑惑地问:“路熹茗?这个名字不行吗?”
魏寻却说:“在我们家,你得姓秦。”
路熹茗更疑惑了,问:“为什么?”
他倒也回答得坦荡:“因为秦叔是我们的家长啊,档案上得这么写,那我们肯定要跟秦叔姓。”
“你不是姓魏吗?”
“对,那是我亲生父亲的姓,但我档案上可是姓秦的。”
路熹茗思索了片刻,说:“所以你公开的身份实际上是秦寻?”
接着,魏寻说出了让她吃惊的话:“不是,是秦觉隐。‘觉察’的‘觉’,‘隐蔽’的‘隐’。这是秦叔给我取的名字,我的真实身份目前也就只有你和秦叔知道。”
路熹茗终于明白“魏觉隐”这个名字是哪里来的了,那其实他在岳溪找到她时说的名字倒也没有骗她。
只不过他为何要隐姓埋名?他用原本的身份有何问题吗?
而秦叔十四年后是在哪里的?白堡里并没有见到过他呀......
他见路熹茗再次陷入沉思,伸出手来在她面前晃了晃,问:“怎么样,你给自己取好名字了吗?”
路熹茗摇了摇头:“我还在想。”
少年眉飞色舞地宣扬起自己的想法来:“要不就秦悉明吧,‘洞悉’的‘悉’,‘明面’的‘明’。洞悉明处,觉察隐处,遂可诸事昭然,你看,我们的名字多么像一家人!”
“不要,”路熹茗连连摇头,“太像一家人了,搞得我像是卖身了一样。秦路吧,就取我姓氏那个‘路’。就这么说了。”
少年得意的气焰顿时矮了一截,路熹茗心里总记着昨晚她对自己下的保持清醒疏离的命令,倒也没管他开不开心,转身继续往稽查司里走去。
“她怎么现在才来建档案?”稽查司一个绿领纹黑袍男子听到路熹茗竟然已经二十二岁时有些不悦地问道。
魏寻早已替路熹茗找好了理由,从容应答道:“哦,家姐之前一直在外邦长大,如今才跟着商队回环亚,之后便打算在故乡生活下去了,这才特来建档案。”
“哪个国家?”另一个红领子的男子抬眼问道。
“沃尔伦。”路熹茗抢在魏寻前回答道。她还是不喜欢事事被安排。
魏寻不着痕迹地转过头来,诧异地看了路熹茗一眼,之后又配合着她笑着朝红领纹男子点点头。
“石芯还是晶芯?”
咦?什么情况,石芯在十四年前难道也可以在环亚和大家一起生活?
路熹茗有些纳闷,但也不好当面表露疑惑,只好回答:“晶芯。”
“魔力是?”绿领男子问。
路熹茗淡定地说:“控制羽毛。”
有过之前在环亚生活的经历,她当然知道拥有莫名其妙的强大力量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挑了一个她最熟悉的能力来说。
魏寻又转过头来看路熹茗,原本诧异的眼神已经变成了无奈。路熹茗忍住向他解释的冲动,接过绿领纹递过来的羽毛便开始表演起来。
“生辰?”红领纹的问。
路熹茗其实也不知道,因为她从小就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又是怎么去到孤儿院的。她只好随口编了一个:“三月三日。”
半小时后,路熹茗终于拿着自己被认证为“秦路”的身份纸同魏寻一起走出了稽查司。此时夕阳已经把整条街道染红了,路熹茗想着要早点回去煮饭,步伐不禁加快了些。
“路路......”魏寻跟在后面呼唤她,而路熹茗正沉浸在对于晚饭的规划中,并没听到。
旋即,她的胳膊便被少年拉住。魏寻见她停下来转过头后立刻松开了手,有些委屈地注视着她小声问:“你开始讨厌我了?是我距离保持得不够远吗?”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