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要相信大家,但是要相信“大家”作为一个集体,还是相信“大家”中的独立个人,却是路熹茗还没想通的问题。
此时已是傍晚,但天边晚霞却格外亮堂,衬得周边的天幕黑压压的。空气中隐约弥漫着些物体烧焦的气味。路熹茗和魏寻都感知到了些许异常,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向那气味的来源走去。
等他们来到气味源头时,才发现原本停驻着外邦商船的码头如今被清干净,留下了一块几百平的空地。空地周围被拉起了警戒线,而空地中心正在焚烧着第一批因这“皮草病”而亡的病人尸体。
纵使官府对瘟疫的存在闭口不谈、人们对瘟疫的传染源毫无知觉,他们依旧根据过往经验,选择了将传播风险降到最低的举措——只不过这项举措仅仅针对已经不可能再发表意见的人罢了。
路熹茗不知他们是用什么方式说动死者家属,让他们愿意将自己逝去的亲人送来集中火化。
当她问起身边人,为何要当着大众的面火化,而不是秘密进行时,魏寻是这么回答的:“这个世界里,去世的人向来是被土葬的。因此,我们根本没有专门用来焚烧尸体的地方。”
说罢,他便要拉着她离开。
路熹茗其实也不怎么看得下去了,那“噼啪”作响的柴堆和接连扑高的火龙,都在预示着事情发展的不可逆性,那些沉睡的人,皆是永远地沉睡了。
但她还是说了一句“再等一下”,似乎只要她再观察一段时间,事情便会有转机。
大部分人都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或是嚎哭着。十几名稽查守在火焰边维持着秩序。大家的脸上都没有笑容,只不过他们板着脸的原因或许都不一样。
忽然,一名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冲破了警戒线,一脸决绝地径直向那火堆奔去。等路熹茗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动用魔力将那女子送回了原地。
路熹茗长舒一口气,暗忖着还好没出什么事情,还好她多留了一会儿。
可当那女子回过神后,脸上的决绝却变成了愤怒,她怒吼着:“为什么你们要把他带走!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见他最后一面?!那是我儿子!”
“夫人,你冷静一下,我们这里的每一位逝者都是经家人同意才带来的。”一位稽查解释道。
“我不是他家人吗?我是他母亲!”
“那一定是他父亲同意了。”另一位稽查插话了。
“他父亲?哈哈哈,你们给了他多少钱?哈哈哈!他父亲?那个烂人也配叫他的父亲?!”
女子没流一滴眼泪,越说越愤慨,越愤慨越觉得这世界荒诞到好笑,以至于到最后笑到脸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笑到喘不上气。
几名稽查在一边安慰着她,但都不管用,而稽查们男性的性别又无时无刻不在唤起她的一些悲伤回忆。几分钟后,她因力竭、又或是因为过于悲伤,终于沉默了下来,停止了怒吼与狂笑。
就在围观的人们都要散去之时,这女子拔下了头上的金属簪子,朝着第一位向她搭话的稽查心口刺去。
愤怒与绝望之下,这名母亲爆发出来这辈子都没有的速度与力量,只是这样的力量似乎根本无法与上天抗衡,仅能用来反抗同为人类的生灵。
路熹茗又一次插手了,她皱着眉头紧盯着那簪子,让其产生与那女子相反的力道。那簪子就这么悬停在空中,任女子怎么用力都无法改变它的运动轨迹。
很快,那名母亲便被其余几名稽查抓住胳膊控制住。他们并没有心思细究为何那簪子欲落却怎么也落不下来,只想着尽快平息这场风波。
等到几名稽查带着她彻底离开众人的视线时,路熹茗才回过头来找魏寻。而魏寻根本就是一直守在她身边,哪里都没去。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稽查和那母亲远去的方向,喃喃道:“我能理解她。”
路熹茗不知他为何做出这样的感慨,于是问:“魏寻,我做错了吗?”
或许她是做错了,或许这整件事可以有更好的解决方案,那样那位母亲就不用被稽查带走了。
又或许,她根本不应该插手,而是应让事情自然发生。毕竟,稽查司没理由不经过那母亲的同意就带走她儿子的遗体,只有这样的风波发生了,他们才会去反思自己的做法。
他摇了摇头,转过头来注视着路熹茗道:“从社会影响上来看,你没做错,若是这样的场合里发生亲属投火的事件,那怕是要引起民心动荡了。”
“但是呢?我知道你想说‘但是’。”
“这次你猜错了,没有‘但是’。我能理解她,但不代表我赞同她的做法,”他又牵起了路熹茗的手,“不过,或许当我真的变成她的时候,我也会用尽一切办法夺回我的孩子。好了,路路,回家吧。”
路熹茗想起了她在“魏寻最想去的世界”里看到的魏寻的一家三口,又回头看了一眼刚刚那母亲离去的方向,才说了她一直以来都很想说的话:“你的母亲,她好美丽。”
说完以后,她有些紧张,因为她并不知道自己这样试探着打听对方的身世是否很冒犯。
幸运的是,魏寻并没有生气。他听到这样的评价后,笑眯眯地望向了她,问道:“我的父亲呢?”
“也很帅气。他们看上去都是很好的人。”她回答得很真诚。
“那太好了。我想,如果他们还在世,应该也会很喜欢你的。”
路熹茗朝他笑了一下,随后便装作专注地看路了。
当她第八次偷偷看向魏寻终于被抓包后,他停下了脚步,问:“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想问?”
“我......”
“关于我的身世吗?”他向来善解人意,很快便猜中了她的心思。
路熹茗犹豫着点了点头。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后云淡风轻地说道:“没什么好遮掩的,我的父母借钱给别人,借钱的人不想还钱了,于是解决了借给他们钱的人,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之后我就只好隐姓埋名离开家乡了。”
是啊,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没有权谋算计,没有勾心斗角,有的只有在贪欲的驱使下萌发的恶念。
见路熹茗默不作声,难得没有接话,他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安慰道:“死亡是件很难让人接受的事情,但我看到另一个世界的他们,好像又觉得死亡没那么可怕了。”
“可是另一个世界的你并不能和这个世界的你共享记忆和感受......在这个世界里,生命只有一次。逝去的人不会再回来了。”
“有什么关系呢?”他扯出一个笑,眉眼弯了起来,只是那汪月牙泉里隐着淡淡惆怅,“那都是我。或许在那个世界里,我并不会遇到你。有失便会有得,我已经获得许多了。”
“别这么说,”路熹茗盯着这个努力表现得开朗明媚的少年,闷声反驳他,“明明你也很难过的......”
魏寻没再说什么,继续牵起她的手,他们二人就在这被火烧红的天幕下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里。
死神在他们的回忆里,在他们当下的身边,更在他们不确定的未来里埋伏着,因而此刻的他们似乎除了“好好活下去”,并没有其他的念头了。
又到了这一天的十点,路熹茗按照约定出现在了书房门前,而魏寻已经等在那里。他手里拿着两个玻璃瓶,里面装了今日新收集的病原体样本,这是令路熹茗没有料到的。
“我想着你或许需要些新的,”他略显得意地指了指瓶中的棉花,“希望我没有猜错。”
他没有猜错,昨日那些毛巾碎片上的病原体或许早就死光了,或许已经溶解消散了,若是直接拿那些去进行观测,怕是白费力气。
路熹茗当然想到了这一点,只是她在张晏那里见到被盖着白布的病人尸体后,就再也不好意思开口要“再采些样本”了。
“你从哪里弄来的?”她问。
“今日来了几个咳嗽得厉害的患者,我用棉球擦了他们的鼻子和口腔内部。”
路熹茗瞪大了眼睛,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要从那里采样?”
“不是你说的吗?患者口腔里的液体可能会传播疾病,我想这鼻涕也算是液体,或许也可以,于是就这么做了。”
他并没有可以保存病原体的试剂,就把棉球泡在淡盐水里,路熹茗见了又是一阵惊喜。
“魏大夫,你可真的优秀!”她由衷地对他竖起大拇指。
魏寻被她夸得脸上泛起一抹红,嘴里嘀咕着“马马虎虎吧”,手里则是迫不及待地翻开了那本他们用来探索世界的笔记。
“寻路笔记?”他看到扉页上被路熹茗写上了这四个字,抬起头来夸她,“路大小姐,这可真是个好名字!”
“马马虎虎吧。”路熹茗学着他的话一边摆起谱来,一边往袋子里装那些瓶瓶罐罐。
他笑着转过头去,又很自然地牵起路熹茗空着的那只手,然后轻声念出了昨日夜里她在笔记本上写下的第一行字——“一个没有人的实验室,这个实验室里有显微镜。”
又经过熟悉的天旋地转、跳入随意选择的一扇世界之门后,他们来到了一个没有人的实验室里。
这个实验室确实没有人。工作人员都下班了,关掉了照明灯。路熹茗借着微弱的月光随意扫了一圈,发现貌似这里也没有监控。他们出现的位置刚好在一台电子显微镜前,而一边的桌子搭了个小柜子,上面放了许多化学试剂和药品。
路熹茗蹑手蹑脚地沿着墙边摸索着,试图找到灯的开光。她很顺利地打开了一盏亮但没那么亮的侧灯,能让他们清楚看见环境,而又不至于招摇到惹来过路人的注目。
只是她很快便发现了自己写下的话有多么不靠谱。
说了“没有人”,那确实没有人,可没说“没有生物”啊。
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狗发现了空间里传来了陌生人的气息,开始吠叫起来。紧接着,越来越多的狗像是比赛一般,叫的声音一浪盖过一浪,再后来,连熟睡的猫也开始叫了起来。
一时间,接连不断的“汪汪汪”和“喵喵喵”交杂在一起,吵得她和魏寻头都要大了。
路熹茗怎么也想不到,这实验室竟是设在宠物医院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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