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恨

路熹茗知道,若是健康的人试药,最多只能试出那药有没有毒,根本试不出药有没有效果的。

就像是用一块橡皮去擦一张干净的白纸,擦半天你也很难评价这橡皮究竟有没有用。

她猜魏寻也知道这一点,他或许也猜得到她知道,只是这两人在谈话的当时都没有去戳破它。

路熹茗只想那麦夷草能长得快一些,再快一些,这样她的计划才不会落空。

魏寻或许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每次路熹茗做完手上的活跑去橡树下的时候,魏寻也已经蹲在那里盯着那些被翻动的土出神了。

就在那名男病人被家人接走的第二天,余下的一名女病人也主动要求回家了。

她的丈夫匆忙来到医馆时,魏寻和秦昭然正好不在,只有路熹茗一个人把持着整个医馆。

她丈夫没有理会路熹茗请他戴上面罩的举动,径直走到了妻子的床前,用命令的语气说道:“回来吧,孩子他没人照顾,现在也病了。”

“你把孩子送来医馆啊!”路熹茗跟在后面焦急地说,“或者我们上门去看病也行啊!”

“送来做什么?被你们骗钱吗?”那男子义愤填膺极了,“我邻居就是被庸医骗了,花了一大堆钱还治不好,昨天刚走!”

“先生,还请不要一概而论,瘟疫对人体的打击很多时候都是我们无法控制的,所以才会有费心医治也医不好的情况。我们确实有在尽心看护您的夫人,而且她也有好转的迹象,现在已经不再呕吐了。”

“哪里好转了?能下地吗?能洗衣做饭照顾孩子吗?”男子质问路熹茗。

闻言,路熹茗与他谈话的**瞬间冷却,她面无表情地请那位男子出门去,说:“先生请在外稍等一下,我和您夫人聊两句。”

接着她重新回到床榻前,轻声问那病人道:“方姐,你想和他回去吗?”

这三四天下来,路熹茗只知道她姓方,其余的便没再多问了。

说罢,她看了看窗外向里面偷瞄的男子,贴着病人耳边说道:“你不用担心钱,这方面我会和秦大夫商量的。”

“咳咳咳......我不担心钱,”方姐边咳嗽边缓缓地回答她,“我孩子病了,我必须得去看他......况且,我到底几天才能好呢?总不能一直在这里吧?”

路熹茗明白,人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如果治了两天不见成效,可以再等等,如果三天四天还是不见明显成效,可能就会怀疑治疗这件事本身究竟有没有用了。

可既然当事人都自愿离开了,路熹茗也不好阻拦他们,只好让方姐和她丈夫等到秦昭然回来后再离开。

半小时后,秦昭然和魏寻与另一名张晏医馆里的大夫带着三位病人回来了。

秦昭然得知了方姐的情况,免费送了她一个月的药,并且嘱咐了些关于儿童用药的注意事项。

他们一起送走了方姐和她丈夫,又安顿好了新来的三位患者,秦昭然才把路熹茗和魏寻叫到客厅,对他们宣布了一个决定:“咱们以后只按成本价收药费吧,住在这里的费用和伙食费就不收了。”

路熹茗自然是没什么异议的,只是她也会担心如果无法收回经营成本,秦昭然难道要拿自己的储蓄支撑这一切吗?

“你们两的工钱我照发,”他看到了路熹茗紧皱着的眉头,赶紧补充,“只是小寻啊,你的零花钱可能要打折扣了。”

魏寻点点头,表示无所谓。

等到这场短暂的会议结束后,路熹茗才拉住魏寻的衣角小声说道:“其实我可以不要工钱的。”

魏寻歪着头看了她好半天,才问:“你觉得秦叔是个怎样的人?”

“是个很好的人。”

“你是不是除了‘好’这个词,就没有别的夸人的语句了?”魏寻笑得眼睛弯了起来。

路熹茗却摇了摇头,道:“不是,只是我不想妄议一个收留我、对我有恩的长辈。”

“你放心,秦叔比你想的有韧性、也富足多了,不会入不敷出的,”魏寻揉了揉她的脑袋,“今日我路过集市的时候,看到稽查司和官府的人已经在免费派饭了,真到了饭都吃不起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去找他们。”

路熹茗仔细想了想,好像是这样,至少饿不死。至于靠着瘟疫发财什么的,是她和他们医馆的人根本不会去考虑的。

三天后,麦夷草的种子终于冒出了芽。而在同一天内,医馆里一位老人咳嗽咳出了血,最终没能熬过去,与世长辞了。

这是在昭然医馆里第一位去世的患者。面对被白布裹着的尸体,不光是路熹茗,连秦昭然都有些恍惚,一整天内他们的脸上都阴云密布。

二十天后,麦夷草长到了十厘米左右的高度,每一株的叶片都嫩到仿佛能掐出水来。

三十天后,医馆已经累计送走了五位病人。路熹茗见到了哭到跪地不起的逝者家属,见到了虽然家人去世依旧对大夫充满感激的逝者家属,也见到了带着锤子来砸场子的逝者家属,更见到了半夜偷偷往医馆竹门上泼鸡血的家属。

“有了能治好病的药以后,这些事情便都不会发生了,对吗?”路熹茗边用火酒擦着竹门上的鸡血,边问魏寻。

“还是会发生的,不是因为疾病,也会是因为别的原因。”他攥干手里的抹布,手上的青筋都涨了起来。

“你好像还有后半句话没说完。”

“嗯?你怎么知道?”

“猜的,”路熹茗朝他微笑了一下,“其实你也很生气,不然刚刚你对待抹布不会那么粗暴。”

他失笑着摇了摇头,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问她:“路路,遇到这样的情况后,你还会想要做大夫吗?”

“我本来就不是大夫,”路熹茗老老实实回答道,“我只想帮助大家而已,即使我没办法在帮助别人之前就判断对方是否值得帮助。”

“也对,路路就是这样的人啊。”魏寻再次发出这样的感叹。

“你不是这样的人吗?”

他仔细思索了片刻,才郑重地说:“如果哪天有人伤害到了你,或者是秦叔,我或许就不再想行医了。”

“为什么?”

他没有就这个问题展开回答,而是叹了口气,喃喃道:“我都不敢想,秦叔当时无法救回自己的爱人,该有多么绝望。”

“可秦叔挺过来了。”

“他只是表面上挺过来了,”魏寻继续擦起门来,“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的客厅是有三张椅子的?在你来之前,那个座位一直是留给他夫人的。每天我们吃饭的时候,他都会给她备一副碗筷。”

路熹茗听着听着便湿了眼眶。她偷偷用袖子角擦了擦眼睛,然后哽咽着问魏寻:“秦叔不会恨环亚吗?如果不是环亚的建立,他夫人根本不会离开。”

“我问过他这个问题,结果他反过来用同样的问题问我了,”魏寻回过头来注视着路熹茗,“如果认真算起来,我的父母也是因为环亚的成立而丧命的。但我们要恨谁呢?恨‘环亚’这个概念,还是恨这里的每一个人?”

“对不起......我这个问题有些唐突了。”路熹茗低下头来轻声道歉。

“路路,不用道歉。你这个问题本身没有任何问题。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回答,有不恨的人,就一定会有恨入骨髓的人,还会有许多无所谓的人。秦叔当时是这么说的,‘乐阳城那些官府小官差很多我都是看着长大的,他们见到我就会喊我叔叔,我要恨为环亚工作的他们吗?’”

而为环亚工作的他们,和在昭然医馆忙碌的秦昭然等人,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

在他们这次谈话后的第十天,麦夷草终于长出了小花芽来。而与此同时,昭然医馆又多送走了几名病人。

好在秦昭然和魏寻看起来都相对健康,即使偶尔咳嗽几声,也都还能支撑着他们的正常工作。他们的咳嗽或许只是换季节染上的风寒而已。

路熹茗则是身体好到连个喷嚏都不会打的程度,这让她倍感意外,甚至担忧起自己的计划到底能不能成功来。

她每天都会在傍晚晚餐后蹲在树下盯着那些花芽,不耐烦地嘀咕道:“怎么过了这么久,大家都快群体免疫了,这花还是不收成?”

又过了几天,路熹茗等不下去了,竟开始寄希望于魔力来。她偷偷摸摸地趁没有人注意她的时候,对那花芽一通念咒,从“快快开花”到“芝麻开门”都念了一遍,那花却依旧没什么动静,橡树的树叶倒是被她的念力弄得满院子都是。

终于,在种下去的第七十天后,麦夷草终于开花了。此时已从盛夏变为秋天,凉爽的风把雨季的雷云吹散,空气变得干燥起来。

“没想到这麦夷草竟选了个折中的季节开花,不是夏天也不是冬天。”魏寻笑着把金色的小花割下来。

“你上次做成的药呢?”路熹茗把花放进篮子里。

“都在药房里,还没试呢。”

“那一朵花的剂量,是不是根本不够让你痊愈?”路熹茗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路路,你在说什么?”魏寻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但他的眼里明显闪过了一丝惊慌。

“既然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路熹茗捏起一朵花放在阳光下边观察边在心里想着,“不如让我来试。这样若是花没了,你好歹还能单独去上次那个世界找花来救我。”

可她表面上说的却是:“我的意思是,那么一小朵花根本不够让任何人痊愈。早知道这花这么晚才开花,我们当初就应该多种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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