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舒眉刚听到“陪我收东西”，脸上就绽放出了笑，但等听到“岳溪”二字时，那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对秋辰说：“为什么要回岳溪？你不是不想回去吗？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落在那里了？我可以帮你拿的，不用回去，你不喜欢那里，我知道的。”
路熹茗余光瞟到了站在不远处背着手旁观的宁远，扯着宁舒眉的袖子小声提醒道：“你父亲来了。”
宁舒眉回过头去，见宁远果然气定神闲地站着，攥紧了拳头，咬着牙问秋辰：“是他逼你回去的吗？”
秋辰摇了摇头：“没有，他没有逼我，是我自愿回去的。”
宁舒眉不相信，继续逼问：“你哭了！辰姐，如果不是他逼你，你怎会流泪？”
“我流泪只是有些舍不得这里，”秋辰把眼角还剩下的水珠擦干，挤出一个笑来，“和这里的人相处了这么多日子，总归有些牵挂。好了，小眉，我们回去吧。”
“你可想清楚了？”宁舒眉一把抓住秋辰的胳膊，颤声问，“你回去又要被我母亲针对，过上之前的日子......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难道......是因为爱他吗？”
“小眉，你不用一遍一遍向我确认我到底爱不爱你父亲，”秋辰无奈地拍了拍她抓着自己的那只手，“他也不会在意我爱不爱他。我不是小孩子了，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你朋友还在这里，我们先送她回去？”
秋辰摆明了不想在路熹茗这个外人面前讨论这样的话题，迈出一步先行摆出了送客的姿态。但她虽然自诩并非小孩子，宁舒眉却依旧是。
“你不告诉我，我不会和你回去的！”
“我可以回去陪你了，难道你不开心吗？”秋辰皱着眉问。
“你每日都垂头丧气，整个人就像要灭了的灯，如果只能见到这样的你，我也不会开心的。”
“这次不一样了，小眉......”秋辰说了一半，压低声音，看了一眼路熹茗。路熹茗自知不该再待在那里，自觉得道了声“再见”，转身向环里诊疗室的方向走去。
可她刚走两步，就被宁舒眉拉住了。
对方依旧直视着秋辰，没有回头，说的话倒是坚定又直接：“我和你一起，你等会儿。”路熹茗只好叹口气，挪开一步，盯着四散的人群发呆。
她依稀能听到秋辰和宁舒眉说些关于舞蹈、学堂和演出的事情，但听不真切，也没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她们的谈话上。风原谷城中的灯一盏一盏灭了下去，镇里的灯倒是比前半个钟头要更亮些。
过了没多久，正在说话的二人就不欢而散了。宁舒眉没有和辰姐回她的小木屋，反而是决心要在诊疗室里坐在椅子上挨一宿。
路熹茗不明白她为何这么做，宁舒眉却阴阳怪气地说：“我难道要去那里，打扰我父亲和她叙旧吗？她那么开心，我去了才是扫她的兴。”
“你不怕我了？我可是把所有人头上的光团都吸收了，说不定是个妖怪。”
宁舒眉打开诊疗室的门，一脸无所谓：“有什么好怕的，你如果真的吸到我的灵魂了，记得把我叫醒，告诉我它到底长什么样。”
诊疗室有两张床，此时都空着，在有人来之前倒是能借着躺躺。路熹茗原本的那张床还是她走之前的模样，只是床头柜上的药和纱布被人换了新的。宁舒眉刚把路熹茗送回床上，就去打来了干净的水，催促她换药。
“你好像很生气？”路熹茗边用药轻轻抹着膝盖的伤口边问。
宁舒眉用右手支着下巴靠在床头柜上，对路熹茗说：“我父亲答应她，如果她和他回岳溪去，她就可以不用待在我们家，可以住在自己想住的地方。他还会帮她获得一个晶芯的身份，还会帮她开设舞蹈学堂，让她有机会收徒，有机会再次登台表演。他太明白她想要什么了，如果换作是我，我听了或许都会感动。”
“这不是好事吗？为何要生气？”
“你是不知道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对辰姐来说，她努力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我父亲却可以轻易给到她。可他最擅长用点小恩小惠让人对他感恩戴德，之后只要稍微用点手段把让人失去所有，他就会拥有一个百依百顺的傀儡了。”
“可你同他相处这么久了，不也没有变成他的傀儡吗？”
“你今日尚能如此评价我，但一年后呢？两年后呢？我只是长这么大，一直很幸运，没怎么遇到挫折罢了，一旦有了我自己无法面对的挫折，我也......会变成那样的。辰姐原本不必受此折辱的，待在风原谷又不是不能再跳舞了。而我原本也不必来的，他只要开出这样的条件，辰姐必然会回去，他让我过来，也只是为了让我知道，与他作对会是怎样的下场。”
“你在气她看不清你父亲的真面目？”
“不是的，她没见过他对待其他人的样子，自然很难知晓，”宁舒眉摇摇头，收回了支在柜子上的手，放在腿上捏得发白，“我是在气自己。如果我能再优秀些......”
路熹茗把药膏放回柜子上，转头对宁舒眉极其认真地说：“辰姐愿意回岳溪，那也是她自己的决定，你不用自责的。”
宁舒眉长叹一口气，脸上挂满了惆怅。
“我父亲有许多产业，他想要个继承人，”她说，“是我不够优秀，他才会想要另一个孩子。”
“他......有尝试过培养你做继承人吗？”
宁舒眉摇了摇头。
“你想继承他的事业？”
宁舒眉又果断地摇了摇头。
“那他就不能定义你是否优秀，”路熹茗斩钉截铁地说，“不，是没有人能定义你是否优秀。他又不栽培你，只想让你当联姻的工具，又想要继承人......”
说了一半，她终于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连忙问：“所以辰姐她......”
“如果有了孩子，辰姐更不可能被我父亲放去跳舞了。这从头到尾就是个陷阱，可我根本说不动她......她现在只能看到那些承诺，因为我父亲曾经真的兑现过那些承诺。可如果我更优秀些，更有能力些，就可以帮辰姐实现她的梦想了。”
“你才十六岁，十六岁的时候我还只会每日在山间扑蝴蝶，你怎么现在就试图为别人的人生负责呢？”
“秦路，别说了，我没有为任何人负责，我也做不到，我只想知道我到底能做些什么，”宁舒眉站了起来，走到了另一张床边，躺了下来，“你的问题好多，我累了，等有人来需要用这病床的时候再叫我起来吧，我就躺一会儿。明日晚上的表演，辰姐邀我同她一起跳一支舞。”
她用手把眼睛遮住，顿了一会儿，才问：“你也会来的，对吧？”
路熹茗点了点头，点完才想起来她此时看不到，又“嗯”了一声。她的视线越过过道中的椅子，落在少女的手背上，心想，若是她能早点和她深入交流，说不定她就不用再浪费上一辈子的时光。
但即使宁舒眉明确向她描绘了人群、光团和她之间的联系，她依旧弄不明白这之间的联系为何会存在。或许只有给她布置任务的金嬉才会知道了吧？可金嬉又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呢？
或许她不应该相信宁舒眉的，不管少女描绘得有多详细，那也只是无从考证的、片面的主观说辞。可若是那样，她便也辜负对方的信任了。
到了后半夜时，诊疗室里来了个抱着孩子的母亲，小朋友正发着烧，哭得惊天动地。宁舒眉被吵醒，见有病人来，立刻从床上弹起来，坐回了路熹茗身边的椅子上。没过几秒钟，她便靠着椅子沉沉睡过去了。
路熹茗从前半夜开始就头痛到睡不着，见此情形干脆挪下床，趁隔壁母子不注意，用念力把宁舒眉放到了自己床上，为她掖好被子，自己则到一旁给小朋友把脉去了。
“没事的，”她轻声对急得焦头烂额的母亲说，“看起来像是着凉了，你别着急，看着孩子吧，我去帮你找守夜大夫。”
找完大夫后，路熹茗坐在了诊疗室后的一块长了青苔的山石上发呆。月亮出来得晚，尚能陪着她，只是不知道还能陪她多久。
“金嬉。”她在心里呼唤着。不过，什么都没有发生。
路熹茗咬牙切齿又小声地吼了一句：“金嬉，你要是不出来，我就撂挑子不干了！”
话音刚落，一只小虫子便飞到了她的肩膀上。路熹茗向来不喜飞虫，此刻却又惊又喜，对着肩膀问道：“金嬉，是你吗？”小虫子不语，却因感受到路熹茗的动作，以为遇到危险，振翅飞走了。
路熹茗苦笑一声，沉默了许久。
第二日晚的篝火表演如常进行，秋辰先是和之前同她搭档的姑娘跳了一支没有故事、满是热情的舞，在跳完后，伸出手来邀请一旁的宁舒眉上前来。而路熹茗则是坐在篝火正前方，目不转睛地盯着被人群包围的她们。
第二支舞叙述的故事她没有了解过，但总体基调相比于《乐芜归曲》来说，欢快喜庆了不少。只是台下的人们似乎心思并不在欣赏舞蹈上，他们正热烈地议论着宁舒眉这张新面孔，以及这面孔是有多么地吸引人。
宁舒眉的表现自然是没有秋辰娴熟，但大体上倒也称得上动作准确，只是她过于在意动作，少了些对故事和音乐的投入。但她准确的动作却在故事进行到一半之时被彻底打乱。
不知看到了什么，宁舒眉从弯腰状态抬起头后僵在了原地，秋辰经过她的身边，用肢体暗示她接下来的动作，宁舒眉总算回过神来，低下头，凭着记忆完成了一套毫无美感的表演。
舞蹈结束，人群中响起了稀疏杂乱的掌声。他们一边抱怨着新来的舞者水平太次，就是个绣花枕头，一边讨论着明日究竟是来看演出，还是去城里找人下棋。
“对不起，辰姐，”宁舒眉低着头，不敢看秋辰的表情，“我搞砸了你在这里的最后一次演出......”
秋辰背对着她，表情十分严肃。
她说：“小眉，这么简单的舞，我教了你多少遍？你怎么会记错呢？”
路熹茗原本打算来向她们二人道别，却听到这样的对话，对于他们家的人都对宁舒眉如此严厉十分不满，于是插嘴道：“练习和表演原本就是两回事，这也算得上她第一次表演，紧张也是正常的，我觉得已经很好了。”
秋辰脸上的乌云竟然散去了不少。路熹茗以为是她的劝解生效了，没想到秋辰却转过身来，微笑着对宁舒眉说：“以后我们会有更多正式的表演机会的，我确实不应该急于一时。等舞蹈学堂开了，你就可以和更多人切磋舞技了。”
宁舒眉用手指绞着裙摆，耷拉着眉毛，不知该如何回话。
“你怎么看上去不高兴呀？走吧，”秋辰提起放在篝火边的行李，“我们趁晚上没人的时候出发，先去照黎呆一晚。”
宁舒眉脸上的表情更纠结了，她站在原地一会儿看向解散的人群，一会儿看向秋辰，一会儿又看向路熹茗。此时，秋辰已经沿着广场外的大道走了三四步出去，宁远正背着手站在一百米开外的一间青瓦房边等着她，而那瓦房在一排木屋中是如此显眼。
路熹茗望着秋辰的背影，拍了拍宁舒眉的肩膀，轻声问她：“你是不是也没那么喜欢跳舞？”
“秦路，我......”宁舒眉听到路熹茗的话，忽然掉了两滴眼泪，“我真的很差劲......那朵蒲公英，根本连形成的机会都没有，就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