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老板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月亮已经悄然挂上枝头。路熹茗叹了口气,感慨一句“时也,运也”,却悄悄隐去了夹在中间的那个“命也”。这故事或许七分真,三分假,传了那么多年下来,细节之处早已失真,不便深究。可撇去这些不谈,不论谁来听,听完这故事的梗概,或许都会和路熹茗产生相似的感受。
这岳溪城本是月栖国的首府,城中心更是聚集着豪商巨贾,可论财力和影响力,谁都比不过这经营钱庄的徐家。
徐家当家名为徐锦源,原本是个教书先生,平日放课后最喜钻研各国语料和地方习俗,精通月栖、岷、寒照、庆以及长乐这五国语言,对各地风物更是如数家珍。
四十多年前,庆国一商队来到月栖进行贸易,可碍于语言不通,半个月来竟一件商品都没能卖出去,遂灰心丧气,准备离去。就在这商队即将动身离开岳溪城时,却与街边小贩起了争执,引来了大批群众围观。
而岳溪城百姓见这外邦人身形魁梧、长相粗野,说着异族语言,皆充满敌意地抄起家伙挡在身前,生怕这些人一不留神掏出什么邪异武器,对他们造成伤害。有的民众胆子大些,竟不分青红皂白,便往这商队的身上扔些臭蛋烂菜,嘴里还大声嚷嚷着让他们滚出去。
这时,徐锦源刚结束一天的教学,路过这集市,正准备回到城外的家中,却没料到道路都被愤怒的群众挡了个水泄不通。嘈杂人声中,徐锦源依稀听到了庆国话,似乎在辩解着什么,他便拨开人群走上前去,用庆国语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庆国商队见居然有人能够和他们无障碍沟通,激动到两眼放光,立刻对徐锦源描述起当时的状况。原来,这商队本定于明日离开,今日收摊后,商队中的某个成员看中了街边小贩卖的手工小物件,想着给儿子带回去当礼物。可他却因语言不通,在结账时与小贩产生误会。那小贩定价三十,便伸出了三根手指,而这商队队员见此,便只掏出了三块,那小贩当然不肯,只能抓住他,一口咬定这外邦人打算吃霸王餐。
徐锦源听到这,明白都是误会一场,而接下来的故事,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徐锦源的发家史。两方解除误会,徐锦源得到庆国人的感谢。第二天,徐锦源帮助原本要离开的商队卖了不少货物,得到了一大笔酬劳。而在商队离开之时,指定徐锦源为他们在月栖国的经销商。
徐锦源得到了这创业的初始资金,喜出望外,原本就喜爱国际交流的他,彻底抓住了机会,借着庆国的人脉,在商业之余,发展起钱币兑换的事业来。渐渐的,他的事业越做越大,不仅仅是庆国的钱币,在这岳溪城中,不管你是想要岷国,锡国,长乐,还是寒照的货币,去徐锦源那里准没错。最鼎盛时期,徐家的钱庄,甚至能为整个月栖国贡献十分之一的税收,富可敌国也不过如此。
但日不落帝国就真的有永远升起的太阳吗?
二十二年前,环亚国成立了,一切都变了。环亚大陆再也不是七国分治,人民再也没有兑换货币的需求,贝吉成了环亚国唯一指定的货币,连语言都互通了。徐家钱庄里千千万万、堆积如山的储蓄,一夜之间皆变成了废纸。那徐家骄傲的当家,平日里总会早早就在铺子里对来来往往的人笑脸相迎,这次却足足三日没有出门。等他再次出门后,人们发现,他的头发全白了。
没有人害他,也没有竞争对手给他下绊子,而他苦心经营的事业,就这么黄了。徐锦源不甘心,试图东山再起,动用积蓄又做起了商品买卖,却怎么都回不到之前的状态。
十八年前的除夕夜,百姓们都在开怀地庆祝新一年的到来,但徐家人,却是再也见不到新一年的太阳了。四十八岁的徐锦源就这样,在爆竹烟花和百姓们对新年的欢呼声中,带走了一家人,也带走了自己。
李老板见路熹茗神色凝重,补充道:“有一个伙计命好,老母亲病重,他当天便回家照顾,就这么捡回来一条命。据说第二天他一打开这徐家铺子的门,当场就被吓到尿失禁了,还是路过的人报的官。这稽查司也来过,清理过现场,便把这铺子给封了。这么多年来,大家都不敢再租这间铺子,说这铺子乃是大凶之处,怨气太重。”
路熹茗点点头,想起那天他们贸然从这发生过重大命案的铺子里出来时百姓见了鬼似的眼神,心下了然,却依旧不知这故事和李老板的困扰有何关系,猛然记起老板曾经说,这闹鬼已经三年了,而这徐家命案却发生已有十八年之久,有些不解,遂问道:“您说这铺子闹鬼,是最近几年才发生的,对吗?可这灭门惨案却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这期间,就没有奇怪的事情发生吗?”
李老板刚要作答,这时楼上却响起了“吱呀吱呀”的脚踩木板的声音。渐渐的,声音逼近了,楼梯上出现了一个瘦削憔悴的女子,穿着粗布麻衣,眼下有着很重的乌青,头发倒是整得很齐。她见铺里来了人,又不似普通食客,便开口问道:“老李,这几位是谁呀?”
李老板却一改刚刚憨厚姿态,扯着脸朝她喊道:“你管这么多干嘛?这儿没你什么事,带你的孩子去!不把孩子哄好,他晚上又得哭一宿!”
李老板的妻子闻言,身体一僵,缩回了踏出来的一只脚,垂下了眼睛,缓缓转过身来,什么话都没说,就又上楼去了。
路熹茗注意到她的腿脚似是不那么利索,走路时总有一边不太使得上力,又见李老板对着她换上了招牌的笑容,心里一阵别扭与恶寒袭来,当下都有些坐不住了。想来她若不是顶着个紫微星名号,这李老板,不知会不会对她这般客气,还是只把她当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就像打发他妻子一般,随意打发了。
似是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楚子凌在传音群里问道:“怎么了?”
路熹茗在进这馄饨铺之前,又央求着金嬉给他们开了一晚上的传音,防止出现什么意外。金嬉骂骂咧咧地在路熹茗的口袋里说着什么“你是不是玩上瘾了”之类的话,骂完之后又乖乖允了她。
而此时,路熹茗却不知该怎么回答楚子凌,毕竟这李家的家庭关系和李老板的为人,都只是她的主观臆测,未得到验证前,她也不好怀着恶意去指控一个她不了解的人,便答道:“没什么,只是有些累。楚子凌,你们稽查司有专门处理家庭事务的部门吗?”
楚子凌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仔细想了一下,传音道:“若说是关于民事案件调查的部门,倒是有的。专门处理家庭事务的,目前还没有。”
路熹茗道:“我想也是。先不说这个了,听听李老板到底有什么诉求吧。”
李老板见路熹茗突然朝离他远的地方坐了坐,有些不解,对方却说:“奔波了一天,背有些疼,我靠靠墙缓解一下。”于是便“哦”了一声,回答道:“紫微星阁下事务繁忙,那我就长话短说。这命案发生后的十五年内,那铺子里都是风平浪静,也并未发生过什么离奇的事情。大家提起那铺子,也都是惋惜之情大过害怕。”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可从三年前开始,每一晚,这铺子里都会传来呼喊的声音,具体喊什么听不清,但好似有男有女。有通灵先生过来看过,说是这里面的冤魂得不到解脱,都在重新上演他们临终前的那一幕,每晚都是,只有让冤魂解脱升天才能停下。我们街坊都住在这里,平日开门做生意都已经十分疲惫,夜里也得不到休息,长此以往,都满是怨言,便一齐凑钱让那先生做法,驱逐这些怨灵。可谁知,一点用都没有,这铺子依旧是每晚都传来凄楚的呼喊声。”
似是说到伤心事,李老板低下了头,叹了口气,道:“钱白花了是小事,身体吃不消才是大事。我倒还好,大男人,少睡点,也能挺得过去。我孩子就不行了,夜夜听着那群幽灵鬼哭狼嚎,吓得都睡不着,整晚整晚都在哭,体质下降了不少,老是生病,光是医药费都让我们两口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紫微星阁下,您既然来了,就一定能帮到我们,对不对?”
这问题抛得,路熹茗说“是”或者“不是”都不成,她只好回道:“事情我们听得差不多了,我还有一个问题,劳烦老板解答一下。这么多年,这铺子里可有进人过?”
李老板摸了摸头,想了半天,道:“我们家肯定是没进去过,我就在这铺子斜对面,若是有人白天进去,我一定能看见,但似乎除了紫微星阁下你们,再也没有第二波人进去了。若是有人黑夜里进去,那我也没办法看得到了。”
“那通灵先生总该进去过吧?”路熹茗想,这要是也不进去,那也太不专业了,肯定是个骗钱的。
“也......没有。那通灵先生说自己在墙外就能感受到,说得绘声绘色的,我们也只好相信。”
路熹茗摇了摇头,心说你们绝对是被骗了。眼下她知道了事情的全部详情,再留下来也没什么增益,便对李老板道了谢打算离开,对方却连连说:“应该是我谢谢你们才对。如果不是紫微星阁恰好经过,不知道我这小市民的诉求啥时候才能被人看到。”
路熹茗只好笑笑,道:“我真的不能保证帮到您,但我会去那铺子里调查一番,看看能找到什么线索,到时候再来回复您。”
等他们一行人刚与老板辞别,踏出馄饨铺、走到了大街上的时候,便听到那斜对面传闻中闹鬼的铺子里,真的传来了男男女女幽幽的哭喊声,吓得路熹茗一下子抱住了身边的颜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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