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弥漫,洪水滔天,星辰陨落。
巨大的穹顶笼罩着世界,视线所及之处皆是黑暗。
一个男子走在路上,推着一辆破旧的板车,板车上盖着一张草席,在杂乱的碎石路上艰难前行。随着车轮与地面的摩擦,那草席慢慢被颠得歪斜在一旁,露出一只苍白肿胀的脚。
下一秒,这男子变成了在馒头铺前乞食的孩童。那孩童身上却只有薄薄一层粗布衣,冻得浑身发抖,脸色发青。馒头铺老板探出身来,给了他一个馒头,便又回到店里去。
黑暗之中传来缠绵悠扬的风声。
那孩童哆嗦着身子,双腿打颤,缓缓走回桥下,将馒头掰成一大一小两半,把那大的一半递给身边瘦瘦小小的妹妹。
那妹妹抬头的瞬间便出落成了一个四处游历的大夫。她正走到一张简易藤编的床边,用两指轻轻拨开病榻上患者的眼睑。
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转过身去。
一道闪电划过,又飞快地消失。空中的粒子互相撞击,迸发出刺激的气味。
那原本已断了气的病人却突然伸出枯瘦的手来,死死抓住她的胳膊,倏然间直挺挺坐起来,两眼血红瞪着她,用尖锐刺耳的声音问道:
“你是谁?”
她是谁?他们是谁?
我是谁?
什么是“我”?
若四下皆黑暗,“我”怎会看见他们?他们又怎能看见“我”?
是谁在经历,又是谁在观察?
穹顶被敲碎,一缕光透了进来。起先,这物质的璧上多了几道裂缝,之后,便是大块大块,大片大片,大把大把的碎屑,如雪花、如流星般急速下坠。
这世界没有等这缕意识参破这个问题,便坍塌了。
那意识也跟着下坠。渐渐地,它感受到了自己的躯体,感受到了重力加速度,也感受到了承载着自己的、那由碎屑垒起的平面。
黑暗被驱散,余下的世界,却仿佛火烧过后的灰烬,没有任何色彩,模糊一片。
“起来吧,别装睡了。”那意识听到这样的话语。
它视线上移,看见眼前通体闪着金光的狮头羊角龙,正盘踞在它的面前。
“金嬉?”它有些不确定。
那龙怒目圆睁,抬起头来,朝着它咆哮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它被那震天响轰到几米开外,肉身被掀倒在地,感受到了长久未曾体会的,极为真实的疼痛。
那龙结束咆哮,居高临下看着它,说道:“记起来了吗?你是路。”
路?什么路?那意识低头看着脚下,迷茫地复述道:“我是路......”
它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摇了摇头,呆呆地重复着:“我是路......”
每多重复一遍,这周遭的世界景象便清晰一分,色彩便浓烈一分。
等它重复到自己的影子重新出现在大地上之时,它想起了一切。“它”重新变成了“她”。
“我是路......熹茗?”她疑惑道。
“我是路熹茗。”她喃喃道。
“我是路熹茗!”她肯定道。
路熹茗想起了一切。她想起了自己是如何被侯兆昀威胁,又是如何被他启动青谛的催眠能力使自己失去意识的。
而就在此时,眼前的世界瞬间收缩,原本是膨胀无边的大球,现在竟成了有边界的、由无数不同色彩的小球组成的巧克力盒。
这一切过程都发生地过于魔幻,让她无法分清自己如今身在何方,到底是否清醒,以及是否还活着。
她只好问金嬉道:“金神,我在哪?我是死了吗?”
金嬉的声音严肃而空灵,回道:“你在青谛创造的梦境中。”
梦境?可她不是已经醒了吗?路熹茗不解地问它:“可你刚刚不是说‘别装睡了’吗?我记起了自己,不是说明已经醒了吗?难不成现在我还在睡?”
金嬉腾空而起,将它的声音传遍这巧克力盒的每一个角落。它说:“谁说在梦中必须要睡着?谁说清醒着不能做梦?凡人,看看你的周围,你可知这是什么?”
路熹茗抬眼向四周望去,那大小不一、高低参差的球正发着或明或暗的光。她走到其中一个绿色的球边,往球的正中心看了眼。
那球里正在放映着一个孩童向老板索要馒头的画面。路熹茗有些吃惊,转身走向另一个紫色的球。而这紫球的正中心,却是那名游医在替疫区的人们煎药。
她又辗转观察了好几个球。有的球太高,她不得不踮着脚往里看。而有的则太低,她不得不趴下来,贴着地面看。
而这些球里的画面,无一不是她刚刚经历过的场景。
路熹茗惊得捂住了嘴,这些,难道都是她曾经做过的梦的记录吗?
似是看出来她的惊讶,金嬉先一步开口道:“这不是你的梦。或者说,这不仅仅是你的梦。你刚刚不过是参与了他人之梦罢了。这也是青谛能力的一大特点。”
它顿了顿,又说道:“被施法者会联通这整片区域内所有人的意识,而若是他无法发现自己是谁,无法发现自己并非他人,那他必定走不出这青谛构建的迷宫。”
路熹茗摸了摸下巴,似懂非懂,金嬉对于梦境的说法和她曾经接受的教育实在差了太多,她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这么玄幻的解释,只能用“魔法,都是魔法”来安慰自己,顺便在心里拜了拜弗洛伊德他老人家。
紧接着,她又问了一句:“可是,我不是被你唤醒的吗?你是不是能破解青谛的梦境?”
金嬉摇了摇头,回答道:“非也。我只能与你共同进入梦境,但若是你无法发现自己是他人梦境的入侵者,我即使守在这里一百年,守到你阳寿尽了,也无能为力。应南风便是如此,他对自己没有觉知。”
“还有什么办法破局吗?”路熹茗又问。
金嬉身为龙,竟也会翻白眼,它那大眼睛一翻,让路熹茗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
“凡人,你笑什么?笑自己蠢吗?那应南风不是被你们救出来的吗?”金嬉有些生气地说道。
看来,施加外力也可以结束这梦中的一切。只是若寄希望于侯家父子突然良心发现将她放了,未免过于天真了些。路熹茗叹了口气,又在巧克力盒子里到处走动着,窥探着他人的梦境。
金嬉嫌她到处晃荡实在是烦人,便说道:“你都已经醒了,怎么还是那么留恋此地?到底要不要回去?!这里这么好玩吗?”
一连三个问题,显示出它真的很不爽了。可路熹茗却一脸懵,她从地上爬起来,问金嬉道:“我能自由出去?”
金嬉没理她,而是先行一步朝上飞去。只见这盒子上方出现了一个亮着白光的开口,自由的空气从外飘进来,向路熹茗招着手。
路熹茗飞不上去,只能瞪着金嬉快要消失的龙尾干着急。
她愤愤道:“就不能等等我吗!”说罢,便四处寻找那垫起来可以让她触碰到天花板的物件来,却没想到走在路上,被地上一个小球绊了一下,让她直接摔到了盒子的墙边。
而路熹茗的手竟直接穿过了那墙壁。原来这盒子四周皆是出口!她立刻开心地支起身子,都顾不上摔痛了的膝盖,刚想大步流星跨出那房间,却被那绊到她的球里的画面吸引了。
只见那里面放映的,竟是她曾经梦到的紫衣女子。她背对着路熹茗,让路熹茗看不到她的脸。一条龙正恭敬地匍匐在她面前。那分明就是金嬉!
下一秒,巨大的火球出现在画面中,从空中坠落,将紫衣女子眼前的城池炸得面目全非。妇孺哭喊,老弱哀叹,尸横遍野。那女子见此,用匕首割开手腕,让鲜血滑落下来。
路熹茗不敢再看了,迅速将眼睛从那宛如灭世般的画面上移开。可那冲击力实在有些大,竟让她有些喘不上气来。她爬起身,并没有着急离开这房间,而是扒在每个球上向里面看去,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可事实却让她呼吸一窒。
这一屋子大大小小、五光十色的光球里储藏着的梦,竟没有一个是欢欣愉悦的!
倘若这球能播放声音,那此刻的巧克力盒子,便会立刻充满着悲鸣和哭泣。
她有些不相信,又踩在一些球上,向更高的球里看去。结果却依旧是那样。
都说梦是潜意识的投射,可如果真的是这样,这么多人,在环亚这片土地上,过着千万种不同的生活,竟没有一个人发自内心觉得快乐吗?
明明包装得都那么像糖果,为何尝起来却都如此苦涩?
不知是否被这些梦影响了,路熹茗突然觉得有些绝望。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自己来环亚国是为了什么,甚至不知道,面对着这么些强颜欢笑的人们,她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或许什么都做不了。若不是她偶然动了买商铺的念头,偶然来到洛京,偶然被林亦真发现,又偶然被侯兆昀施了魔法,又怎会轮到她来窥探他人的内心深处?
对,这一切都是偶然,她只要装作不知情,装作这件事没发生过,继续过她的生活便好。
路熹茗站起身,没有再回头,穿过墙壁,回到了现实中。
当路熹茗再次感受真实,感受到混沌发胀的头、疼到爆炸的心口、和泪湿的双眸时,隔壁屋子内的林亦真和侯正,正在吵到不可开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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