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赤擎如烟花一般倏然从高炉中窜出时,路熹茗被它带起的灼热之风掀翻在台阶上,差点没站稳掉下去。
那是一头长满虎斑的牛,背部伸展开十米长的巨型翅膀。它的周身被蓝色火焰包围,鼻腔如喷枪,在一呼一吸间迸发出刺目的火焰;它血脉偾张,皮肤的肌理下闪烁着星河般极细而绵长的纹路,仿佛血管内流动的不是血液,而是岩浆。
它凌空而起,如履平地般在空中奔跑着,强有力的羽翼搅动起气流,使得这厂房内的可燃物都升腾起来。
“砰”,赤擎的角撞上脚手架。
“铛”,赤擎的尾甩开铁水罐。
“欻”,赤擎的翼扫过砖石。
微观世界在这一刻宏观化。没人能分得清,到底是赤擎在撞向那破碎的一砖一瓦,还是这整个世界的边边角角在冲向它。
所有的物质,都在被它触碰的一瞬间形变,粉碎,消融,又发着各自的光彩,在下一秒尖叫着组织成新的物质。
而这一切发生的速度是如此之快,竟让人产生一种平静的错觉,仿佛他们面临的不是一场灾难,而仅仅是一场盛大的动物表演。
路熹茗坐在台阶上呆呆地看着眼前旋转着的金黄、火红、湛蓝又碧绿的焰火在空中奏响盛大的交响乐,根本没注意到离她不远的铁制脚手架正变成一块通红的巨型金属饼向她砸来。
金嬉见状现出龙形,抓着路熹茗便腾空飞起。下一秒,那铁饼便生生把那高炉的顶削没了,又在速度减慢后重重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最终用其剩余的热量割开水泥地,死死地镶嵌了进去。
等路熹茗缓过神来时,赤擎早已穿破屋顶,凿开一个圆形孔洞,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这为了防止神兽存在被发现而特制的室内高炉,再也困不住赤擎了。
而它,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路熹茗哪怕一眼。
而屋顶却因被赤擎开了口,大量的空气瞬间涌入,使火烧得更旺了。火苗们疯狂地摄取着食粮,嘶吼着踩在彼此的肩上向上攀爬。
这个空间变得越发危险起来。
“我们该走了。”金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路熹茗的衣领被它的龙爪抓着,脖子勒得很是难受,但她并不敢随意扭动调整姿势,因为她脚下的空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着,又在以她无法辨认的形态在重建。
“可是......还有几个人......”路熹茗喃喃道。
那几个打瞌睡的守夜人,分散在厂房的各处,他们可有发现灾难来临的信号?
她努力抬起头,向打算通过屋顶通风口离开的金嬉说道:“放我下去吧,金嬉,我得让他们离开这里。”
金嬉听她这么说,悬停在空中,问道:“你确定?”
路熹茗点点头,坚定地回答道:“还有四个人,我记得他们的位置,五分钟,不,三分钟内我一定可以让他们离开。”
“你没那么多时间,最多只有两分钟,整座厂都会爆燃的。到时候我可救不了你。”
“两分钟......也行......”
路熹茗被金嬉轻轻放回了地上,她一秒都不敢耽搁,立刻变出被水打湿的黑色面巾围在口鼻上,又朝着那守夜人所在的区域飞奔过去,边跑边喊道:“失火了!快跑!”
即使戴着湿水面罩,也依然阻止不了直窜她的鼻腔口腔的黑烟。路熹茗被灼热的有毒浓烟烫到嗓子沙哑,又忍不住疯狂咳嗽起来。
她离火源最近,她身边的空气都是烫到能把她化成灰的程度。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受刑,每一次肺部的发力、声道的震颤,都在用极致的痛苦撕裂她残存的理智。
终于有人回应她了,一开始只有一个人的声音,后来是两个,三个。他们听到了路熹茗的呼喊,甚至没有时间想明白为何这厂房里竟溜进来了一个女子,便朝着厂区的大门跑去。
还有最后一个。
“救救我!我的门打不开了!”
在一片倒塌声和爆裂声中,路熹茗隐约听到呼救。她循着声音辨认出那人竟是在高炉后的仓库里--那个火烧得最旺的片区。可她身后通往高炉的甬道已经被火占领了,眼下是断然无法穿过那片火海去到仓库的。
路熹茗管不了那么多,凭空实体化出一扇门来,心里描绘着高炉的样子,转动门把手,又回到了那如炼狱般的空间内。
金嬉见她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道:“你迟早会被你的善良拖累的。这世界根本不是靠所谓的‘善举’维持的。”
路熹茗没有回答它的话,一方面实在没时间了,一方面,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是人,金嬉是神兽,他们似乎永远无法站在同一视角,对“善良”一词下定义。
她早就该明白的,与神兽讨论“人性”就是在对牛弹琴。她甚至对金嬉产生了些许的怨恨,如果不是它非要来救赤擎,那这如意坊根本不需要面对这样的浩劫。
当她好不容易躲过扑面而来的粉尘、倒下的钢筋,来到仓库门前时,却发现那门早就被烧到变形,根本无法打开。路熹茗没辙,只好又变出一把锤子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墙砸开。
一锤又一锤下去,她的力气在迅速流失。
一缕火苗窜了上来,烧到了她的衣服,又烧到了她的皮肤,她被吓到赶紧扑到地上打滚。灯火灭了,那火烧过的刺痛感却迟迟无法消去。她低头透过烧穿的衣服一看,自己的半个肩膀都变黑了。
她顾不上疼痛,换了一只手,继续抡起锤子,力气却变得越来越小。
渐渐地,路熹茗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她的耳边甚至出现了悠远的歌声,就像是有人趴在她的肩上向她吟唱着这如意坊三十八年历史串成的故事。
在恍惚中,她看见了山边的磨坊变成了矿场,田地变成了钢铁熔炉,衣着朴素的人们逐渐穿金带银,她看见了小渔村发展成了贸易港口,日月被火焰取代,星光被夜灵石掩埋。
就在她快要陷入一片黑暗之时,一缕新鲜空气钻入了她的鼻腔中,入侵了她的五脏六腑,唤醒了她的意识。
路熹茗咳嗽着在金嬉的背上醒来。她在风中哆嗦着抓紧了金嬉的背脊,大口大口呼吸起了原本她还嫌弃过质量太差的空气。
见路熹茗醒来,金嬉对她说了声“抓紧了”,之后便一个俯冲向地面飞去。
它找了一个离城镇只有一里路的村落,将一并救出的那个困在仓库的工人放在村口。那工人早就昏睡过去,或许是在路熹茗倒下之前,或许在那之后,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路熹茗猜他或许需要医生的帮助,但此刻她也不好意思对救了两个人的金嬉再提些什么要求,只好在内心默默祈祷着可以有村民发现这个年轻人。
紧接着,金嬉又带着她回到了那片厂房上空。
它显然很了解路熹茗,对她说道:“若是就这么把你带回客栈,你也肯定要跑出来,想着要看这厂房的结局,不如就这么如了你的愿。”
而结局很明显,整座厂房都在火焰的簇拥中坍塌了。
而当火燃至最炽烈之时,过往的流金岁月都被一齐融化。
在赤擎“重新开始”的火焰中,有着三十八年历史的如意坊回归了它最初的样子,变回了成块的铁,成片的泥土,变回了碳,变回了一个个组成它的元件。
“我这下要害得很多人失业了,”路熹茗在心中默默叹道,“或许我不应该把赤擎放出来的。也不知道它到底跑去哪里了。”
“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啊......”她把头侧到一边,不忍再看那倒下的一砖一瓦。
然后,她便发现了自己右肩膀原本被烧黑的地方如今却是一点疼痛感都没有了。她以为那烧伤只是错觉,可衣服烧成的灰和肩上留下的黑漆漆一片却在提醒她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她努力保持平衡,坐起身,用左手摸了摸右肩,也是任何的伤口都没找到,更别提可能的血渍了。
“金神,难道被赤擎烧到,也不会受伤吗?”路熹茗有些吃惊地问道。
金嬉沉吟片刻,回答道:“不,会受伤,也会死。只有生命是不可逆的。重新开始便意味着死亡。”
她更加不解了,又问道:“奇怪了,我明明被烧到了啊,怎么现在看上去一点事情都没有,伤口也没了。可当时确实疼到不行啊!”
可她心里却在暗自庆幸,还好那四个守夜人被救了回来,不然他们绝对要葬身火海了。
金嬉没有回应她的一长串发言,只是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旋即连通了客栈的空间,带着路熹茗一头扎了回去。
而楚渊却早就等在了路熹茗的房间内。他坐在桌边,目睹着满脸黢黑的路熹茗从天而降。
“你这是,拯救世界回来了?”楚渊发现了她右肩的焦黑,立刻起身来到她的身边,担忧地看着她问道。
路熹茗摇摇头,喃喃道:“没有,我毁了一个小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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