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幕:夜话(1)

得到保证的领队千恩万谢了一番,这才肯撤回帐篷休息。大伙们都用完了丰盛的晚餐,闲坐在一起叽叽喳喳。此时篝火渐熄,晚风微寒,石头抖了抖罩袍,也拉着苔藓站了起来,在营地里四下巡视一圈。

“老大!”

“头儿。”

“首领。”

他的称呼千变万化,人们脸上的表情倒是相似。之前击杀魔兽那次,证明的还是只石头个人的力量。而如今,大伙在他的指挥下歼灭了土匪,而且无一伤亡,则使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量。

尽管有装备、人数等多方面的优势,获得自由的奴隶们也从来没想到过自己能这么轻松地消灭敌人。训练是有作用,石头老大的话是对的……比起作战经验的增长,更重要的是:

这支队伍开始积累自信了。

微醺的晚风让石头有些飘飘然,直到苔藓用手肘杵了他几下。

“怎么了?”

“芜菁好像一直没怎么吃东西。”

苔藓的观察总是比他更细致些。

·

“芜菁,怎么了?”

玛利亚拍了拍她的女伴,

“汤都凉了。”

玛利亚曾是某位有产骑士的情妇,也体验过一段奢靡的城市生活。那位有产骑士的妻子完全无法限制自己的丈夫,唯一的要求就是别把玛利亚带到家里来。玛利亚住着郊区的住宅,受着富裕情人的供养,她曾一度以为自己的人生将永远这么持续下去。

直到某一天,那位骑士把一位新的情妇带到玛利亚的面前,和她一样美丽、一样知道挑动男人的心,还比她更年轻。骑士还算有点职业道德,给了玛利亚一笔不算少的分手费,礼貌地请她别再出现。

新的情妇占据了她的情人、她的床铺、她的名声,她曾享有的一切……这是个贼!无耻的卑劣的贼!玛利亚不肯就此认输,她把余生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对年轻女人的报复中:

她租住在狭窄的阴暗的巷道,把仅存的积蓄用来雇佣混混和窃贼,搜寻那个年轻女人的一切秘密,她要扳倒她、报复她,夺回她从自己这里偷走的一切。

在积蓄耗尽之前,她终于得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混混们发现那个年轻女人与附近街巷的铁匠学徒有染。欣喜若狂的玛利亚立刻跑回自己的前情人身边,在他诧异和惊怒的目光中说出自己的发现,玛利亚提供的证据让骑士立刻冲出家门,去寻找那个背叛他的女人。

玛利亚非常开心,认为自己就此获得了胜利。她相信骑士一定会回来找她,因为她那么爱他,在遇见他之前和离开他之后没有碰过任何一个别的男人。

可是,玛利亚等啊等啊,等到那个年轻女人与铁匠学徒人间蒸发,等到自己连饭钱都没有,被房主赶出门去的时候,骑士都没有回来找她。愤怒的她找上骑士的家门,却看到他的身边有了另一位新的情人,与玛利亚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而骑士的正牌妻子则坐在椅子上,举着杯子,一脸冷漠,只有看到玛利亚的时候才露出一个充满讥讽的残忍笑容。

愤怒冲昏了玛利亚的脑袋,她抓起一件尖锐的饰品,就要对着骑士扎下去,要把那个自己曾亲吻过无数次的脖子捅出一个大大的血洞。

命运难料,还没等她得手或骑士反击,一队士兵就破门而入,把玛利亚和骑士都按在了地上。领头的队长慢条斯理打开羊皮卷,念诵出领主的判决。骑士因涉及叛乱将被流放,他的财产和采邑将被没收。

骑士的妻子若无其事地看着士兵带走她的丈夫,来自另一个大家族的她无需畏惧牵连。而玛利亚就倒霉了,尽管她无数次申明自己与这个该死的混蛋已经断绝了关系,还是被算进了骑士的破产债权,被贬为奴隶。

等成了奴隶,玛利亚才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长这么好看。即便已经上了年纪,她的容颜依然为她带来了无尽的麻烦。为了保护自己,玛利亚总是用肮脏的泥巴涂抹自己的面孔,也从来不洗头,任由卷曲的乌发披散下来,整出一副神厌鬼憎的保护皮肤。

玛利亚时常会想起之前被士兵拖走的那个倒霉女奴,那孩子其实也算不上好看……谁让她洗了脸呢。玛利亚总是想到她,却仍不知道她的名字。

芜菁比玛利亚小得多,淡紫色的头发总让她想起前情夫的第二个情妇。她现在已经不恨那个年轻女人了,反而还有些愧疚,毕竟是玛利亚间接杀了她。这点愧疚让玛利亚睹发思人,下意识地对芜菁更多照顾。

她也不知道芜菁到底那根筋搭错了,居然被苔藓那个野姑娘忽悠去参加什么武装训练。玛利亚一看芜菁就知道她不是那块料,明明在炊事班杀个兔子都手软,还敢去杀人……这下好了,一整天都吃不下饭,这么丰盛的晚餐全浪费了。

从玛利亚的视角看来,石头老大作为男性肯定想不出让女人战斗的馊主意,一定是他太宠着苔藓了,所以才陪着那野姑娘乱来。

人就是这么复杂的动物。玛利亚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她深知是因为苔藓的保护,她们才能从混乱中幸存下来。但她依然下意识地对苔藓过于旺盛的活力与外露的攻击性感到担忧和反感。

以为谁都和她一样杀人不眨眼吗?

从心底来说,玛利亚对女性参加战斗并不是那么的反对。毕竟她自己要是战斗力再强点,估计当时就能把情人给剁了,从此一剑泯恩仇。之后该砍头就砍头吧,也胜过当奴隶受苦。

但在玛利亚看来,苔藓的态度太激进了,好像所有女人经过训练就肯定不弱于男性一样,问题是你苔藓自己的力气也不比石头老大强嘛。最令玛利亚反感的是苔藓看向她们时的那种若有若无的鄙夷。

虽然完全可能只是她的心理作用。但人一旦产生了某种认知,就会不断给自己加深心理暗示。特别是玛利亚自己和苔藓唱过几次反调之后,她总感觉苔藓看向自己的每一眼都是“三分凉薄一分讥笑五分漫不经心”。

“好啦好啦,别总想着了。你既然受不了,那咱就不练了呗。我们和首领说说,让他把你调到后勤队去,我教你怎么织布……”

玛利亚摇了摇芜菁的肩膀,

“你也不用总跟着苔藓那野姑娘混,谁能和她比啊?我看,她也不适合当女人,求求主父给她下面添个那玩意算了……”

“不要这么说……”

芜菁捧着冷掉的汤碗,

“是我自己同意的,苔藓和首领也很认真地在教我。”

而且我也很认真地学了啊,芜菁在心里想着,我也杀了个敌人啊,我并不比苔藓差。这么想让她恢复了一点自信,打算勉强吃点东西。

然而,她看了一眼汤碗里面,黄绿色的豌豆浓汤里浮上来几块暗红色的腌肉。肉……红色……血……死人……尸体……芜菁的脑中不断回放着杀人时的场景,想到那些喷溅的血液,想到垂死者的哀鸣,仿佛那张瞪着眼睛的死亡面孔正穿过汤底,即将浮现上来。

她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你还好吗?”

玛利亚关切地问道。

“啊!不要过来!”

木碗被打翻在地,芜菁大叫一声,惊慌失措地跑向帐篷,不管玛利亚怎么喊都不停,仿佛地上的不是一滩肉汤,而是复仇的亡灵。

看完这一幕的石头选择安静地离开,顺手拎走了想上前理论的苔藓。

被丢进首领帐篷的苔藓依然忿忿不平,对石头阻止她和玛利亚打架之事极其不满。石头则压根没去管她,自顾自地在稻草堆上坐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苔藓嘀嘀咕咕了一阵,转向沉默的石头:

“老大,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苔藓。”

石头突然开口。

“嗯?”

“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他停顿片刻,接着说道,像是斟酌了一会。

“啥?”

苔藓在对面大大咧咧地席地而坐,用左手托着脑袋,露出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

“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我第一次杀人是在两个星期以前……从栅栏里冲出来的时候,我砸倒我看见的第一个人,我撞倒他,然后用镣铐把他砸得脑花四溅。”

他的目光并没有汇聚在她身上,而是向着某个未知的方向,

“然后有魔兽、有骑士,还有失控的士兵和奴隶……我几乎一刻不停,有那么多的敌人,根本喘不过气。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我制造了那么多杀戮,我以为我根本不会记得最开始的家伙。”

“但是我错了。”

他垂下视线,

“等到我冷静下来的时候,等到我一个人面对夜晚的黑暗……我会看到他,我会看到那副面孔,被我杀死的第一个人……那个惊慌失措的家伙。”

“你心软了?”

苔藓的反应看起来有些无聊。

“不,我不后悔。我痛恨那些对我、对其他人施加锁链的人,我痛恨那些举着鞭子的人。我痛恨他们,而且我确信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不可饶恕。如果要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我会杀了他。”

他看向她,黑色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清辉,

“但这不妨碍我记住他,即便我对其人一无所知,即便我之后必然将夺去更多人的生命,我有这个准备。”

“所以,有什么问题?”

苔藓摊了摊手,

“杀归杀,记归记……听起来不矛盾。”

“我只是有些恐惧。”

他再一次移开了视线。

“恐惧?我们的英雄会恐惧恶棍的鬼魂吗?”

苔藓说笑道。

“不,我恐惧的是我自己。今天我杀掉了更多的人,我的战斗技巧比以前更加熟练了,能轻松对付两个敌人……但我担心的是,我渐渐对杀戮产生了习惯。”

石头感到苔藓正盯着她,而他却努力回避着她的目光,

“在杀死敌人的时候,我感到了一股愉悦。胜利当然值得庆幸,但我害怕自己对会剥夺他人生命这件事变得麻木,因此失去对生命的尊重,到那个时候……我真害怕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呃啊—”

苔藓用力地挠了挠脑袋,

“我现在开始相信你是什么皇帝后裔了,只有这种生来锦衣玉食的蠢货才会有空到整天纠结于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

“但我确实感到了一点困扰。”

石头叹了口气。

“那你问我干什么?”

苔藓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你是能消灭魔兽的大英雄,你是神的使者,你是个男人!你甚至还比我大几岁……你却向我寻求答案?!”

“如果我拜托你呢?如果我说请呢?”

他不再回避她的目光,

“请帮帮我,苔藓。”

“烦死了!烦死了!你这家伙真是的!”

苔藓气得转过身去,又开始折磨自己的头发。接着,她又转回来,无比认真地说道:

“如果你真的忘了自己想做什么,真的变成你最害怕的样子……那我就宰了你!就算你真当上了什么罗马皇帝,我也给你揪下来!”

帐篷外呼啸的风突然安静下来。

沉默、沉默,沉默像一座断桥。

石头看着放出豪言的苔藓,突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笑什么?不相信我的实力?”

苔藓气急败坏地走上去,准备给他当场演示一下什么叫死亡威胁。石头却只是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对她点了点头:

“谢谢……我感觉好多了。”

“切。”

苔藓无奈地坐了回去,不知怎么的,这会她倒开始躲避石头的目光了,

“对了,你带我来应该是为了讨论芜菁的事吧?怎么只顾着给你自己解决烦恼了?”

“说到这个,你还没回答我最开始的问题呢。”

石头也重新坐定,

“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我……”

苔藓迟疑了一下,像是有什么顾虑,但她最后还是选择倾诉,

“我杀了一个女人。”

“就这样?感受呢?”

“就这样。哪有什么感受?杀了就是杀了,你以为我像某人一样念念不忘,早就全忘了!”

虽然从苔藓的表情上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但石头认为现在并不是继续追问的好时机:

“好吧,好吧。我本来还以为能从你身上获得点不一样的视角。”

“那有什么用?”

苔藓没好气地说道。

“当然是用来开导芜菁啊。”

他叹了口气,

“我并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如果完全按我自己的想法,就告诉她不用在意,保持对生命的尊重继续杀下去就好……但她未必就能接受,就像我也理解不了她的一些观点一样。”

“哈?”

“我的意思是,我们生长的环境并不一样,教育与经历也不一样,因此我们对事物的看法可能截然相反。尽管我自信于我的观点可能更为正确,但那只是因为我有幸站的更高,而非我们天生有别。”

石头对她解释道,

“如果你希望说服别人,希望他们心悦诚服地按着你的蓝图运作。那你首先就得尊重他们。”

苔藓没有说话,只是似懂非懂地眨着她的蓝眼睛。

“起来吧,我的姐妹。趁芜菁还没睡觉,我们去找她。”

他站起来,对她伸出手,

“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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