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叶遥打完字，就去房间里收拾自己的东西。这套房子是江春娅十几年前买的，十几年过去，再加上屋子常年没人住，当年还算精美的房子，现在已处处透露着一股荒废陈旧的气息。

这几年家里也购置了别的房产，江叶遥懒得搬，江春娅也无空打理，全部扔给中介租了出去。

她拉开衣柜的门，听见“吱哑”一声，樟脑丸诡异的馨香扑鼻而来，江叶遥挺拔秀气的鼻子狠狠皱了皱，烦躁地啧了两声。

往衣柜里放樟脑丸是江春娅很久之前的习惯。之所以要加一个很久以前，是因为江叶遥对江春娅现在的习惯已经不太了解，她们一年也就见两三次，两个月前是最近的一次，江叶遥发现江春娅饮食习惯上，已经从偏清淡转到爱好麻辣。

樟脑早就被清理出柜子，但气味却如同鬼魅萦绕，衣服越是发黄，味道越是浓烈。就像江叶遥的生活，不愿腐朽，又无法新生。

她清空了皮箱，又重新挑了几套青春靓丽的放进去。口袋里的手机叮咚叮咚地响，她腾出手，掏出来看。

江春娅：【好的宝贝，妈妈明天就安排。】

她连忙回复：【妈，只能今天。我明天出门了。】

江春娅：【那有什么好收拾的呢？等妈妈忙完这段时间回去再弄，行不行？】

【你去哪？】

江叶遥只好说：【灰尘太多了，妈妈。】

消息刚发几个来回，父亲叶晓魏冒出头：【那爸爸来安排。宝贝遥遥明天去哪？钱够吗？】

江春娅立即蹦出来：【这我家，用不着你来安排。】

叶晓魏：【咱们在孩子面前，说话能心平气和一点吗？】

江叶遥插嘴回答他们都问过的问题：【去美国。】

说完，就把手机放一边，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

江春娅和叶晓魏在江叶遥六岁那年离的婚，两个人都是九十年代的大学生，一个做外贸全球跑业务，一个做工程师全球培训检修，都不是着家的人。

婚后相安无事地各忙各的，但江叶遥出生之后，一切就变了。

两个人围绕谁来照顾孩子、谁来教育孩子、怎么照顾、怎么教育这些问题吵得不可开交。谁都希望对方放下工作来照顾孩子，哪怕请了保姆单独照看，他们又放不下心。所以江叶遥一会儿被丢给爷爷奶奶，一会儿被丢给外公外婆。

问题并没有被解决，新的问题反而接踵而来，江春娅控诉爷爷奶奶溺爱，叶晓魏嫌弃外公外婆迂腐，夫妻俩站着说话不腰疼，人不在家，但是总打电话指指点点。

他们因为爱孩子才如此关切吗？是爱的，但是更多出于没有尽到责任的亏欠，转化成无用的远程指导，以此来安抚他们的自私和不安。

久而久之，老人们吃力不讨好，嚷嚷着不干了。

夫妻俩仅剩的一点情感，夹杂着对孩子和老人的愧疚，化身为愤怒，吵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架，然后彻底分开。

法官那天轻声细语地问江叶遥：“小妹妹，你想跟着爸爸还是妈妈？”

江叶遥眨了眨眼睛，看看爸爸，爸爸的眼睛模棱两可，看看妈妈，妈妈的眼神左右为难。

她哇地一声，如泄洪般哭了出声。

不被选择的无助和恐惧感，是她一生走不出的漫长冬季。

法律上跟了妈妈，但他们约定一人照顾一年。江叶遥的日子更加动荡，曾跟着妈妈去国外上了一年学，又跟着爸爸去南方城市读过书，同一个学校，她转进转出两次。

又先后去舅舅家，姑姑家寄人篱下，钱是不会少他们的，所以亲戚们对江叶遥都很好，可别人家终究不是港湾。

东奔西跑的日子，让江叶遥有点早熟的麻木，很早就学会怎么照顾自己，自己洗衣做饭，自己给自己安排事情。初二结束，她终于受够了这种停不下来的生活，跟家里说要转回北江，上寄宿学校。

北江最好的中学，私立高中南嘉中学，住宿环境一流，接受住校或走读，江叶遥跳过初三，越级到了高一。

江春娅和叶晓魏也像是安心了，疏于陪伴和关心的亏欠，终于可以粗暴地、名正言顺地用金钱来弥补。

江叶遥高中的零花钱，几乎可以和学校里的顶级富二代相提并论。但与他们不同的是，那些富二代的父母还是能够经常来学校接他们，带他们去参加别的课外活动。

江叶遥那时候挖苦他们：【爸妈，看来你们还是不够努力，我同学的爸妈，既有钱又时间。】

江春娅和叶晓魏听完库库往她的银行卡里打钱。

江春娅和叶晓魏现在又库库给她转账。江叶遥收拾好行李再看手机，群里除了几十句前夫妻例行斗嘴的话，就只剩下给她的转账记录。

江春娅：【妈妈给宝贝零花钱，去美国玩的开心点，是和同学去的吗？】

迫不及待转账五万。

叶晓魏立即转来六万，并问：【是和哪些同学去？要注意安全。】

江春娅补上一万。

叶晓魏又追加三万。

江春娅又跟，叶晓魏又加码了两万。

江叶遥凤眼微挑，一个个点击收款，然后说：【微信转银行卡要手续费，大额钱币还是直接转我卡里吧。】

小的时候，江叶遥曾哭诉过，“你们除了给几个臭钱，还会做什么？”

“钱钱钱，你们只想赚钱，你们不爱我，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但现在她不会了，江春娅和叶晓魏给她钱给她房，给什么她就要什么。上了大学她才知道，很多父母给不了像样的爱，也给不出钱。

相比之下，江春娅和叶晓魏已经很好了，物质上从没吝啬，这些年他们各自找了新的对象，但也没结婚，也没给她搞出个弟弟妹妹分走那本就少得可怜的爱和关注。

晚上，李穗岁过来找她，坐在沙发上，漂亮的波浪卷长发大概两天没洗了，有些耷拉着。

“怎么了？”江叶遥从冰箱里拿了两瓶水，看了看日期，还能喝，递给李穗岁一瓶。

李穗岁接过水，还是无精打采的。

“我爸最近做生意又失败了，刚赚到的一点钱，又赔了精光。”她说：“本来答应我，等我明年毕业，送我出国留学，又没戏了。”

“把给我准备的钱，赔了出去，但是给我弟弟准备的钱，我不知道有多少，一分一毫也不肯动，存在我姥爷那。”

李穗岁原本家境优渥，高三那年，家里的公司经营不善，破产了，还清债务之后，想东山再起，这几年起起伏伏。

江叶遥拧开水瓶的手顿了一下，“你弟弟，才一岁吧？他能花什么钱？”

“这才是我难受的地方啊。”李穗岁苦笑，喝了一口水，“我弟是家里情况有好转的时候出生的，我爸妈那个时候每赚一笔钱，就给他存一半。”

“说什么，让我过过苦日子已经很愧疚了，坚决不能让弟弟再经历。”

江叶遥把矿泉水瓶捏扁，“这根本就不公平，太偏心了。”

李穗岁的眼里从凉薄到麻木，轻轻瞥了一眼站在电视机前一脸愤恨的闺蜜，把饮料放到茶几上，双手抱胸，“所以我说，钱在哪，爱就在哪。你爸妈挺爱你的，我好羡慕。”

“是挺爱的。”江叶遥在她旁边坐下，“如果你以后养小孩，会这样吗？”

李穗岁想了一下，忽地坐直，往口中灌了口水。

“不会。”

江叶遥：“嗯。”

四目相对，两个人忽然就笑了。

“难姐难妹啊，咱俩。”李穗岁哀叹一声，又说：“但好像我比较惨，你至少有钱。”

江叶遥无法否认，踟蹰片刻，她小心翼翼对李穗岁说，“出国读书的钱，我可以借你，穗岁。”

“别！”李穗岁表情立马严肃：“我知道你有钱，但是钱，会玷污我们纯洁的关系，不行不行。”

江叶遥没再坚持。

话锋一转，李穗岁揽上江叶遥肩膀，“话说回来，你去美国，是不是找辛长洲？”

江叶遥龇牙假笑，反问：“何出此言？”

“前几天看到他的班主任在学校的论坛上发帖子，说他的得意门生即将从麻省理工毕业。”

“……你就这样猜出来了？”江叶遥投来敬佩的目光。

李穗岁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好啊你，闷声干大事。说吧，你们是在一起了还是进展到哪一步了？”

江叶遥两眼一黑，身体往后倒：“没有！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你……”

“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放下，也太长情了点。”李穗岁皱眉想了想，“辛长洲那种男人，一看就高不可攀，高中的校花学姐追了他一年，你看他给人家半个眼神没？”

说完，李穗岁凑近江叶遥，小声兮兮：“说不定他喜欢男的。”

江叶遥的眼睛微微瞪大，写满不可思议，李穗岁看了一眼发出一声爆笑。

“开玩笑。”她捂上自己的嘴巴，“我瞎说的，辛长洲最好喜欢女的，省得便宜了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