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通往宫城的御街上疾驰,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急促的辘辘声。
车厢内,林薇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先前在范府强装出的镇定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翻江倒海般的恐慌与懊悔。
她恨自己怎么就忘了最关键的一点?!光顾着说什么靖康、什么未来大势,却把眼前这位年轻皇帝最大的危机给忽略了!要是哲宗死了,不是白折腾么!
万一……万一就因为自己这点疏忽,哲宗还是救不回来呢?万一一切挣扎都是徒劳,历史的巨轮依旧无法撼动呢?
……
她这些时日的冷静和所有谋划、“表演”,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和脆弱。
她一直紧绷着一根弦,害怕行差踏错就万劫不复,却没想到最大的疏漏出在自己最该注意的地方。
强烈的自我自责和对哲宗这位明君的感念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淹没。如果哲宗真的死了,那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预言”,又有什么意义?
寿命这回事,量变到底需要积累多少,才能引发拯救他的质变?
她不知道,这种不确定性让她恐惧得浑身发冷。
马车在宫墙外被值守的皇城司亲从官拦下。范府的车夫连忙上前,焦急地说明是府上林小姐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官家,恳请通传范纯仁相公。
亲从官面露难色,紫宸殿内正在商议黄河汛情此等军国要事,岂容轻易打扰?
正僵持间,一名匆忙而出的内侍,整准备出宫通传管家要召见那位“林娘子”。
小内侍不敢怠慢,立刻小跑着去找了自己的上司内侍省大押班。很快,消息便递进了紫宸殿。
哲宗听闻林薇急求面圣,声称有关乎他性命的急事,心中一凛,立刻道:“宣她进来。”
林薇几乎是踉跄着被内侍引回殿内的。她发髻有些松散,眼圈泛红,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与日前冷静的“项目经理”姿态判若两人。
哲宗看着她这副模样,放缓了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温和,问道:“林娘子如此着急,所为何事?在范府住得可还习惯?若有短缺,但说无妨。”
这句温和的问候,像一把刀捅破林薇强行压抑的情绪堤坝。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不是因为礼节,而是腿软得根本站不住。
积压的恐惧、委屈、自责以及对未知命运的惶惑,轰然爆发!她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官家…对不起…呜呜…对不起!”她哭得撕心裂肺,语无伦次,“我脑子真的不好了…我上次忘了说…忘了最重要的事…呜呜……我对不起…”
她一边哭,撑着身体的手一边发抖:“官家您的寿数…史书记载您…您只活了二十多岁!没有子嗣!这才让端王赵佶捡了漏,才有了后面那么多破事!”
“陛下,这皇宫…这皇宫问题很大!不能住的!还有,还有那些宫妃侍女用的铅粉、傅粉有毒的!不能用的!还有…还有…”
“呜呜…我记不起来您到底是哪年哪月…只知道是病逝…我怎么这么没用…呜呜呜…”
她颠三倒四地哭诉着,将禁忌般的皇帝死亡预言,就这样毫无遮掩地说出。
殿内一片死寂。
其实关于哲宗可能寿数不永的猜测,在高层并非绝密,神宗陛下便是壮年早逝,神器传承,在北宋一朝从来都不太顺遂,陛下的康泰,一直是悬在皇室头顶的阴影。
但如此被一个人当面哭喊着说出来,还是极具冲击力。
还从没有人在紫宸殿这样不加修饰地嚎啕哭喊过。最简单的语言,最直接的表达,还有最可怕的真相。
众人皆垂首敛目,思绪万千。
这时,原本因议及林薇之前预言而被召至殿内的韩肖胄站了出来。
看着眼前这个与家中幼妹年纪相仿,却经历如此奇诡变故的女子,又想起她在牢狱中的绝望与狂悖,却在入宫路上俏皮鲜活,对韩家始终带着几份善意的警示,他心中终是不忍。
他上前一步,躬身对哲宗行礼后,转向林薇,声音沉稳地劝慰道:“林娘子,切勿过于惊慌自责。且冷静下来细想,官家如今春秋鼎盛,龙体康泰,神武天纵,远未到…你所言之时。”
“医官虽常劝谏官家为国事操劳,需善加保养,然官家素来强健,根基深厚,岂是轻易会被病邪所侵之辈?你既来自异世,知晓天命已有变动,想来即便有所险阻,也必是急症突发之类。”
“如今既已洞悉先机,我等辅弼之臣,必当同心戮力,防患于未然,助官家防微杜渐,绝不会重蹈覆辙。”
他顿了顿,引导道:“娘子先前陈后事述条理分明,何不仍用那‘三段’之法?暂且收泪,将你所知关于宫禁隐患、关于如何养护龙体之事,一一道来。惊慌于事无补,冷静方能寻得解决之道。”
韩肖胄这番话,既安抚了林薇的情绪,又巧妙地将“皇帝短命”这个敏感话题,引导向了防治急症、排查宫禁隐患的实际操作层面,给了所有人一个台阶下。
哲宗也终于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韩卿说得有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寒意,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与力度:“韩卿所言极是。‘圣人畏微,而愚人畏明’,林娘子,你且宽心。”
“朕承祖宗之烈,受天命之重,纵有险阻,亦当‘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岂会因未至之疾而先乱方寸?满朝皆干城之器,天下多岐黄圣手,但有所疑,‘百工谏,庶人传语’,逐一查验改良即可。”
他笑而安慰林薇,“娘子既言此间天地由朕做主,那朕便替你做了这个主:朕今年二十有一,自觉并无不适,你且定神,慢慢奏来。”
皇帝沉稳的声音和话语中透出的自信与决断,像一剂强心针,稳住了殿内浮动的人心,也慢慢抚平了林薇的恐慌。
林薇抽噎着,渐渐止住了哭声。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眼前这些历史上留下名字的人物,看着他们虽然震惊却未失方寸的模样,一种奇异的安心感油然而生。
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她不好意思地咳了咳,道:“对不起,官家,诸位相公,我…我情绪控制不太好,失态了,让大家见笑了。”
一旁的苏辙也温声开口安慰:“林娘子不必过于苛责自身。昔年申包胥哭秦庭,七日不绝,其心哀楚,终致援兵。真情所至,金石为开。娘子今日之忧惧泣涕,皆出于对官家、对社稷之赤诚,此心可鉴日月,我等唯有感佩,岂有斥责之理?”
听到这话,林薇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然而,新党那边,蔡卞却冷着脸开口了,语气带着训诫:“纵然心系君上,然御前奏对,动辄情绪失控,涕泗交流,成何体统?岂不闻‘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当年陛下冲龄践祚,面对何等风浪,亦能持重守静。若遇事便先自慌乱,如沸鼎之水,如何能谋断天下之事?”
“念你年幼,又初历大变,官家宽仁,诸位相公体谅,不予深究。然‘可再可三,不可再三再四’,此乃庙堂重地,非寻常哭诉之所,望你好自为之,下不为例。”
这番斥责虽不中听,却也在理,代表了朝堂一部分人对此种失仪行为的态度。
林薇深吸几口气,用袖子擦了擦脸,努力平复呼吸。
她看向哲宗,又看向韩肖胄和苏辙,低声道:“谢谢官家不罪,谢谢韩兄开解,苏相公宽慰…蔡相公教训的是,是民女失仪了…我,我尽量控制。”
哲宗示意内侍上前:“带林娘子先去偏殿梳洗整理一番,奉上安神汤,待情绪平复再细说。”
林薇点点头。
起初,她仍需要内侍稍稍搀扶才能站稳,双腿因之前的颤抖而发软。但一步步走向殿门时,她的脚步却越来越稳,背脊也渐渐挺直。殿外的阳光照在她泪痕未干的脸上。
刚才那场情绪的彻底宣泄,以及殿内众人或安抚或训诫却真实的反应,像一阵强风,吹散了她心中最后一点虚无缥缈的隔阂。
她不再觉得这些是历史书上的符号。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有担忧,有盘算,有关怀,也有责难。
伴随着这份真实的活人气,她决定要好好活下去,更要好好地把这件事做下去。
林薇被内侍引到一处专供后妃宗室女眷们平日休憩、宴饮或等待召见之用,陈设雅致,氛围相对轻松。
几名手脚麻利、面容沉静的女官早已候着。见林薇进来,便无声地行礼,然后引她至梳妆台前坐下。她们奉上温水和洁净的巾帕,伺候她净面。接着,又捧来一套衣裙。林薇一看,竟是一套做工精致、纹样精美的宫装。
“额,这合适么?”林薇以为是妃嫔服制,她自己倒是无所谓,大家都知道她不懂这个,但是她怕内侍们好心办坏事。
“娘子放心,使得的,这套是宗室贵女常服,不逾矩的。”内侍们琢磨不透这位“太祖太宗使者”到底该算什么身份,便取了这般既显尊贵又不至于僭越的衣裳来。
林薇道谢,他们比她懂得这个世界的规则多了,她也是多虑了。
换上衣裙,又有女官端来一盏温热香甜的牛乳茶和一碟精巧点心。林薇确实又渴又饿,也不客气,小口啜饮吃起来。一位巧手的女官则站在她身后,为她重新梳理发髻,薄施粉黛,轻点口脂。
看着镜中身影,华美的衣裙和精致的发髻确实让她心情明亮了一瞬。
然而,目光触及镜中那张瘦削还带着倩倩伤痕的脸。眼窝深陷,哪怕浓妆也掩不住底层憔悴,那点虚幻的喜悦立刻消散了。
她抬手摸了摸,其实就长相而已,和她原本是有些相似的,不过长期的营养不良和繁重的生活重压,让这本该充满胶原和青春活力的脸庞满是苦相。
再美的装扮,也盖不住这一年多来挣扎求生刻下的痕迹。
她轻轻叹了口气,但随即又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点点心塞进嘴里——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战斗!伤春悲秋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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