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暴雨初歇,天空如洗,留下一片澄澈的墨蓝。
积聚多日的闷热被这场大雨彻底带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的清新气息,带着阵阵凉意,沁人心脾。
方少卿遣了小厮过来,言明他们准备告辞,特来向郡主辞行。
林薇连忙前去,真诚挽留:“方少卿,方夫人,眼看天色将晚,此地离京城尚有二十多里,雨后道路泥泞难行,万一耽搁了时辰,城门下钥,你们岂不是要在城外过夜?这样折腾颠簸,康哥儿会不舒服的。”
方夫人闻言,脸上露出迟疑。她确实担心儿子经不起折腾,若真被关在城外,马车里熬一夜,大人尚且难受,何况孩子。
白芷在一旁适时补充道:“方夫人有所不知,半个多月前,我们也是雨后行车,马车轮子深深陷进泥里,费了好大力气才推出来呢,弄得一行人都狼狈得不行呢。”
方少卿权衡片刻,也觉得林薇所言在理,便拱手道:“既然如此,便多谢郡主盛情,我等得再叨扰郡主一夜了,日后必备上厚礼至府上道谢。”
林薇露齿一笑:“不叨扰,不叨扰!正好,今晚我们庄子要办‘猪肉宴’,庆祝这场及时雨,也借这喜庆,祝福康哥儿身体早日康健!”
她的笑容真挚而富有感染力,方夫人心中感激,柔声道:“能得郡主邀请,共享此等佳宴,是我们的荣幸。”
林薇让白芷妥善安排人手,协助方夫人一家将暂住的厢房再整理收拾一番,让他们晚上住得更舒适些。
她自己则信步走到院子里,看仆役和庄户们忙碌地准备晚宴。
有人抬着桌椅板凳在院中摆放整齐,有人拿着扫帚清理廊下和石阶上的积水,还有人在屋檐下、亭台边挂起灯笼,点燃烛火。
人影穿梭,忙碌却有序,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林薇找了个不碍事的石凳坐下,不指手画脚,也不添乱帮忙,就安静地看着。
折彦质走到她身后,也默不作声站着。
林薇回头瞥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支使人,“去找把扇子来,给我赶赶蚊子。”
折彦质:“……”
折彦质抿了抿唇,转身便去找庄户寻蒲扇了。
晚宴主桌设在前厅,庄户们的席面则摆在宽敞的院子里,免得他们与贵人同席拘束。
林薇对方少卿一家和折彦质笑道:“今日我们人不多,便不分什么男女席了,大家随意坐,也显得亲近。只是我这规矩松散,让几位见笑了。”
方少卿忙道:“郡主言重了。我等客居于此,蒙郡主收留,已是感激不尽,自是客随主便。况且郡主待庄户亦如此亲善,此乃仁德之风。”
林薇笑了笑,语气平和却带着自己的道理:“他们为我做事,做得好,我自然待他们好些,这是正理,也能鼓励他们越发用心向上。若是做得不好,该罚的也绝不会含糊。”
她也并不是只有仁的一面,不过是也没发现偷奸耍滑之人,那她便不会与人为难。还是那句话,打工人,何必呢,更何况还是这时代的艰难打工人。
方夫人点头赞同:“郡主赏罚分明,方能令行禁止,是持家理事的正道。”
“好了好了,你们快别夸我了,”林薇招呼大家动筷,“快尝尝我这‘猪肉宴’!我知道外间都说猪肉是贱肉,但我庄子上这些是专门圈养、讲究卫生的,肉质不同,再加上特别的烹饪法子,味道很不错的!”
方家是客,自然不会嫌弃猪肉,从善如流夹菜。
方少卿尝了一块红烧排骨,只觉得肉质酥烂脱骨,酱香浓郁,咸中带甜,风味独特,不禁赞道:“此肉烹制得法,竟无半分腥臊,反觉醇厚甘香,别具一格!”
方夫人小心尝了一口东坡肉,那肥瘦相间、入口即化的口感让她惊艳:“这肉……肥而不腻,糯而不烂,酱汁入味,真是难得的美味!”
林薇趁机又吹嘘起来:“是吧是吧!这可是‘东坡肉’呢!乃是苏学士就任黄州时……”
她又开始吹她的坡仙故事了。
折彦质眼神微动,嘴角微微勾起,却识趣地没有出声,只默默吃肉。
林薇示意白芷给康哥儿夹了一小块切得薄薄的卤猪肝,温声道:“康哥儿,尝尝这个。猪肝有补血明目之效,对眼睛好。很多人嫌它味道重,但我们这是用多种香料精心卤制的,去了异味,只留香气,你试试看。”
康哥儿因常年服药,并不挑食,乖巧地道谢后,小口吃了下去,细细品味后,认真点头:“郡主姐姐,很好吃。”
林薇心中柔软,又对方夫人道:“康哥儿年纪小,许多药性猛烈的方子不能用,药膳又往往苦涩难咽。其实,若能在日常饮食上多下功夫,注重食物多样性,营养均衡搭配,对固本培元大有裨益。”
“譬如这猪肝补血,牛奶强骨,各类肉食滋养气血,五谷杂粮充实肌肉……饮食如同用药,也需讲究君臣佐使,调和五脏,针对性地补充身体所需,比单一进补要强得多呢。”
方少卿本身因儿子之故,对医理也略有涉猎,听林薇说得深入浅出,并非泛泛之谈,站起身郑重拱手道:“郡主金玉之言,于小儿调养之道,实乃真知灼见!下官受教,感激不尽!”
他转而对方夫人正色道,“夫人需知,郡主此前在宫中,曾与太医署诸位医官深入探讨陛下康健调理之法,所言皆非虚言。郡主今日点拨,务必谨记于心,于康哥儿定然大有裨益!”
方夫人知道林薇有和一些大夫一起搞医学论坛,但是他们很多人其实都只认为这是给她的“太祖太宗遗泽”招牌刷名声而已,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能懂什么医道呢?
听丈夫这么说,她激动不已,连忙也起身向林薇敬酒:“郡主大恩,对小儿的怜爱,妾身没齿难忘!您的话,妾身一定记在心上!”又忙让康哥儿再次道谢。
林薇连忙请他们坐下:“快请坐,不过是随口聊聊,大家一起吃饭,莫要如此客气。这些营养学问,也是前人总结,我不过是借花献佛。康哥儿这般乖巧懂事,我也希望他能平安喜乐,身体康健。”
见他们又要道谢,林薇赶紧转移话题:“除了饮食,运动锻炼对康哥儿也至关重要。适当的活动能强健筋骨,促进气血流通。”
她说着,下意识指了指身旁的折彦质,“就像折将军这般,时常跑马运动,方能身体强健,挺拔板正……”
话没说完,就见折彦质脸上满是窘迫尴尬。
林薇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妥。
大宋士林普遍崇尚文雅风流,以“白皙通侯最少年”为美,讲究的是雍容气度,对于舞刀弄枪、体格健硕的武人,有些人连表面尊重都没有,普遍存着“粗鄙”的偏见。
靠了!
林薇干咳一声,连忙找补:“咳,我的意思不是说要将康哥儿培养成军伍之人。而是…额…体弱之人,其实更需强健体魄,循序渐进,从缓步、舒展筋骨的轻度活动开始,慢慢增加运动量,以此夯实根基。”
“不求能策马奔驰,但总要支撑得起游学四方、遍访名山。”
她想到了一个更有说服力的优秀案例,“便说官家吧,近几个月一直在坚持练习太祖长拳,方少卿在朝上应当也看到了,官家如今的精神气色、步履体态,是不是比以往健旺不少了?”
这一点方少卿无法否认,尽管觉得拿折彦质作比有些尴尬,但官家的变化确是实实在在,有目共睹,他点头称是。
方夫人却没想那么多文人雅士的审美,作为母亲,从小病弱的儿子若是能健康到可以出门游学,已是她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林薇此言,她几乎要落下泪来,“郡主说的是!回去后,我便为康哥儿寻一位懂得导引养生之术的师傅,教他循序渐进地锻炼身体。”
林薇欣慰点头:“嗯嗯,找位专业的师傅指导很重要。把身体活动开了,便会觉得疲累,那胃口自然会变好,睡眠也会更沉,如此形成良性循环,身体底子自然会慢慢厚实起来。”
她转头看向康哥儿,柔声问:“康哥儿,你看这样可好?”
康哥儿看着林薇鼓励的眼神,用力地点了点头,小脸上满是坚定,可爱极了。
宴席在温馨的气氛中结束。
方家人回去休息后,林薇在院中荡着秋千。
白芷指挥着仆役点驱蚊的艾草束,淡淡的草药气息在夜空中弥漫。
“我不要这个香,味道太冲了,”林薇扭头对白芷说,“帮我找点香茅草来熏熏就好,那个气味清冽些。”
折彦质看着她在朦胧灯火下微微晃荡的身影,心底一片柔软。
郡主大概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吧,每一面都折射出不同的光彩,每一面都耀眼夺目令人心折。
“想到什么呢,在那边傻笑。”林薇靠在秋千上,侧头看他。
靠,这秋千没完全干,水渍都蹭到脸上了,她连忙坐直了身子,暗自庆幸还好白芷细心给她垫了厚厚的坐垫,不然等等起来发现屁股湿了,不是抠脚都不管用。
折彦质不知林薇思绪早已飘远,他还在懊恼自己怎么在她面前总显得笨拙憨傻,明明军中,同僚都说他“沉敏有谋,临阵果决”。
“郡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您……很喜欢孩子么?”
“咦惹~”林薇浑身一个激灵,汗毛差点竖起来,这是什么危险话题!
“不喜欢!我是坚定的不婚不育主义者!小孩子什么的,最麻烦了,又吵又爱哭,要是再碰上熊孩子……啧,敬谢不敏。”
折彦质:“……”
折彦质被这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嫌弃的回答噎住了。
林薇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撇撇嘴道:“康哥儿那么乖巧,身体又不好,惹人怜爱很正常。而且他是别人家的孩子,我喜欢一下,又不用我负责操心吃喝拉撒教育前途。”
折彦质再次无言以对。
林薇轻轻荡着秋千,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清晰而平静。
“其实吧,我是个挺自私的人。我不想被婚姻束缚,更不想承担养育后代的责任。”
“我只想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让自己过得开心。人活一世,首先得对自己负责,我才是我自己生命的主角,而不是成为别人的注脚。”
“我先是我自己,然后是我爸妈的女儿,但是我不想成为谁的妻子或者谁的母亲,我会一直是我自己。”
折彦质默默听着她这样违背世俗伦常甚至大逆不道,枉顾女子价值的言论。
其实他并未完全理解,不太听得懂,就像他至今仍不太明白“只恋爱不结婚”究竟是怎样一种状态。
然而,这也是郡主她七窍玲珑的其中一面不是么?同样闪光,同样耀眼。
看着她若隐若现的侧脸,他认真反驳道:“郡主并不自私。”
林薇挑眉,“哦?”
折彦质语气笃定:“您愿意将那些珍贵的格物之学、经济之道倾囊相授;您与商户合作,惠及无数工匠生计;您造的马灯照亮边军夜路,制的火柴便利万家炊烟……您做的这些事,于国于民皆有大利,何曾损害过他人?”
“您不过是……遵循本心而活。这样的郡主,如何能说是自私?”
林薇垂眸,目光落在随秋千轻荡的裙摆上,那上面缀满了细碎星光。
她轻轻勾唇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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