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幕

辽东盖州卫,自官道下行二十里路,遥见山林中三尺宽的溪流,水面清澈透亮,如同琉璃浮于石床之上,蜿蜒曲折,绕山半周后,径直流进山林低洼处,汇成一面湖,名为“洛泽”。

这山、这湖都是康显郡王府的私有,方圆几百里唯一的朱姓人家。

因地位尊崇,加之康显郡王第二任正妻,为辽东进贡野山参的富商之女江氏,府中人平日总是肥马轻裘、锦衣玉食。

郡王岁支禄米数额两千石,良田一百万亩,住宅、商铺更是多不可数;府中上下一百来人,吃穿用度、月俸、往来礼金等,纷繁复杂,全靠康显郡王妃江氏的一支笔杆子,一笔一画、有条不紊记录于帐簿之上。

江氏深居简出,与王爷相敬如宾,并不恩爱。外界多有传言,认为江氏貌丑但贤德,持家有方,颂称江氏为江嫫母。

但她本人并不乐意得此“美名”,相貌美丑倒是次之,历史上的嫫母是次妃,拿江氏比次妃,难道要把那个无名无分的侍妾比作正妃?

若是听见下人如此议论,江氏必然要严厉喝止,甚至罚那人一个月的月俸。

江氏管理家中事务时,身边总伴着一位年轻女子,眸子如清澈的溪水,行为举止却老成持重。

这女子名为江清月,自七岁时父母双亡,来了这康显郡王府投靠家姐,如今已经十一七,熟读诗书经纶,善算数,江氏有意将其带在身边,“阿妹,多瞧瞧,将来你若是嫁了人,便也会像我这般,操持一大家子事情,那时不至于手忙脚乱。”

“阿姊,你这不是揶揄我么?我将来若是嫁个伐木的、泅水的,天天砍柴、渡船,可就没这些烦心事。”

江氏掂了掂笔,说:“只要人好,管他是伐木的还是泅水的,说不定比嫁进郡王府好。”

江清月连忙捂住江氏的嘴,左右看了看四周的丫鬟。

“阿姊,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江氏抬了抬眼皮,俨然摆出一副认真模样,“两姊妹间的玩笑话罢了,难道被谁偷听了去,还能厚脸皮,去参我一本不成?”

房间里的几名丫鬟低着头交换眼神,似乎谁都不想承担这个罪名,默默退到了门外。

未见其人,却听见一阵银铃响,穿着红绸缎、头系红花的新妇推门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壶茶,脸上还挂着明媚的笑,“娘,请吃茶。”

江氏先是愣了一下,眼光上下流连几番才记起,忙接过茶盅,摆手让新妇坐下。

“瞧我这记性,昨日吃了酒,今早一起来,全然忘记了这事。”

李钦语弯眉含笑,身体前倾,一双白皙丰腴的手很娇羞地交叠搭在腿上,手腕上的银铃串叮叮作响,叫人挪不开视线。

“这是我们家乡那边的规矩,娘或许不知道。”

“听闻你的家乡,在湖淮一带?”

“在广州府出生,应天府长大,后随迁都一路北上,来了辽东便是辽东人。”

“都说‘湖淮熟天下富’,瞧你身上的布料,想必是江南产的绸缎吧?”

李钦语闻言,立即站起身来给江氏瞧,“娘若喜欢,我给娘定几匹上好的龟背纹丝绸,据说京都那边可流行这种花色了。”

江氏摆了摆手,“我年纪大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还用得着这些?你若真有心,给家里弟弟妹妹——还有你月姨母准备几套,她们穿得漂亮才是正经事。”

“是的,是的,要给姨母准备着。”

**月脸一红。

虽然和这新妇差不多年纪,但由于江氏的辈分,李钦语只得跟着大郎一起称江清月为姨母,她着实有些羞赧,连忙说道:“我、我也不要这些东西。”

江氏看了看江清月,又看了看李钦雨,心里似乎有个疙瘩,叹了口气,借着要继续打点家中大小事务的名义,请回了这位新妇。

待人走后,两姊妹又议论起来。

“原本以为是娇生惯养的深闺小姐,没想到还挺会处事。”

“阿姊,可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李钦语再怎么说也是李家的人,如果用我前世那边的俗话来讲,就是‘儿子娶了老子小情人的亲戚’,怪怪的。”

江清月是穿越来的,或说重生,她自己也拿不清楚这两者的区别,更不知道自己前世是昏迷了,还是已经去世了。

那时正值江家吊唁,江清月带着现代的记忆来到这具身体,睁眼,只见一大帮远房亲戚急赤白脸,盘算着争夺江家的遗产。

若只是七岁孩童,自然无力应对眼前局面,但好在江清月前世是律师,原本就能说会道,直率刚断,亦无古时这般羞赧和弯弯绕绕,当着一众亲戚就敢大拍桌子,呵斥阻难,最后硬生生撑到江氏回来主持公道,才没让这群人得逞。

也在那时,江清月同江氏很诚实地讲述了自己的由来。

江氏从遥远的记忆中回过神,忽然正经起来,“这事儿只能你知、我知,断不能给旁的什么人听见。”

“放心,我谨慎的很,是瞧这房间里没人才说的。”

“不过你这话说得可真逗,‘儿子娶了老子小情人的亲戚’,想想确是这样。”

“原本郡王爷事事顺着那侍妾,也一并看重三姑娘淇姐儿,现在连大郎的新妇也是李家人,康显郡王府可是要水深火热了。”

江氏嘴上说得极其严重,实则不以为意,依旧摆弄着她的账簿。

“阿姊,你真不觉得李善俪这步棋,走得太刻意了些么?”

“她刚进府时就一心打量郡王妃的位置,可这多年过去,她不还是没得逞么?况且,你长大了,潼姐儿也及笈,将来你们都会离开郡王府,只我一人在这,给口饭吃就能活,其他也没有什么好操心的。”

“那我不嫁人了,也留在这郡王府,你吃什么我便吃什么。”

“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江氏伸出食指,刮了一下江清月的鼻梁,“难道你想留在这里当老姑娘?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谁说不嫁人就丢人了,况且我才一十七,还年轻着呢。”

“大郎的媳妇——李钦语今年也才一十七,算上月份,比你年纪还稍小些呢。”

江清月把手中纸笔一放,假装怄气要离开,走到门口时,见路的尽头,四姑娘正朝这边走来。

门外青草长了一茬又一茬,蝉鸣声依稀,只能听个朦胧的响。

这里的夏季不算热,仿佛严寒只是躲在石缝里,从未真的离去,没有日光的地方总残留着湿冷气息。

朱潼揉着膝盖,撑着木棍一瘸一拐,慢悠悠走过浅浅的草皮,在众人搀扶下进了房间,还没站稳就找椅子坐下。

大郎朱溯、二郎朱泓都是前一任郡王妃所出,三姑娘朱淇则是康显郡王爷在兖州同李善俪生下的女儿。

虽这几个孩子如今都在江氏名下,但大郎二郎心系他们死去的母亲,淇姐儿自然同自己的生母李善俪更亲近。

真正被江氏一手带大的,只有四姑娘朱潼。偏偏潼姐儿身体又最不利索,自小体弱,五岁那年因下人不慎,落进冰湖中患了腿疾,每逢湿冷季节,腿便僵直不可弯曲,酸痛乏力,甚至疼痛不已,府中遍访各位名医,均无功无过。

江氏忽然想起晨来拜访小媳妇,心生一个念头,不知当讲不当讲时,已然默默念了出来:“若是去到温暖的地方,潼姐儿的腿疾可有缓解?”

江清月立刻反应了过来,“你是说,让四姑娘到南边儿去?”

“听说南边风和日丽,碧空如洗,青年人傍河对唱,好不热闹!若真同大郎媳妇所说,南下对潼姐儿未必不是件好事。”

朱潼俯身揉了揉膝盖,眼里亦透出一丝亮光,可嘴上仍说:“我连这王府都走不出,哪儿有可能南下呀。”

江清月看着踌躇的两人,接话道:“潼姐儿有木车,走水路下广州,应该没大问题。”

江氏唤来丫鬟,忙打听康显郡王爷的去处,恨不得下午就出发,带潼姐儿去暖和的地方休养。

“郡王爷一早乘马车去槐花酒楼看戏去了,不知多久能回。”

江氏脸色沉了一下,虽然夫妻二人向来是各过各的,互不过问,但大郎昨日成亲,家中剩一大堆烂摊子要收拾,他竟带着侍妾潇洒快活去了。

朱潼有些嗔怒,弯弯的眉毛扭作一团,拍腿说道:“又是李善俪这个花狐狸,骗的爹爹团团转。”

江氏皱眉,江清月见她脸色不对,急忙转移话题,说道:

“阿姊,既然康显郡王爷不过问家事,那又何须他做主?就算不靠郡王府,只雇一辆船南下,又何来难处呢?”

江氏虽处理家事得心应手,但在大事的决择上总显得优柔寡断,她想了又想,说:“这一趟山高路远,没个一年半载都回不来,还是得郡王爷做主才行。”

几人正愁眉苦脸间,江氏的贴身丫鬟黛钗急匆匆进来报信。

“夫人,郡王爷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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