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外三十里的茶棚飘着雨丝,青竹帘被风掀起一角,沈如月望着檐下滴答的水珠,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
她昨日托刘姥姥的女婿王狗儿带信,约谢文渊在此见面——选这荒僻所在,是怕荣国府的耳目跟来,更怕谢文渊因顾忌身份不肯赴约。
竹帘"唰"地一响,穿青布直裰的男人低头进来。
他眉峰如刃,眼角一道浅疤从鬓角斜贯至颧骨,湿发贴在额上,袖角还沾着泥点。
沈如月认出这是谢文渊——前日王狗儿说他住在破庙,如今看来,这位官宦之后确实潦倒得很。
"沈姑娘。"谢文渊拖过条长凳坐下,声音像浸了冰,"你说有林如海旧案的事要谈?"
沈如月把茶盏推过去:"谢公子可知,林大人临终前还在誊抄当年弹劾周御史的卷宗?"
谢文渊的指节骤然攥紧,茶盏在木桌上碾出刺耳的声响:"誊抄?
他倒会做戏!
当年我父亲不过是挡了他的路——新官上任要立威,拿周御史开刀最合适,什么贪墨赈灾银,全是莫须有的罪名!"他忽然倾身凑近,眼底燃着幽火,"你说,是不是林府的人让你来探我口风?
想让我这将死的狗别再乱咬?"
沈如月不动声色退后半寸,袖中捏着的帕子被汗浸透。
她早料到谢文渊对林家有怨,可这股子近乎癫狂的恨意还是让她心惊。"我替林姑娘来的。"她直视对方眼睛,"林妹妹如今在荣国府举目无亲,我怕有人借旧案生事,伤了她。"
谢文渊冷笑:"你当我稀罕伤她?
我要的是——"他突然顿住,喉结滚动两下,"你说要查旧案,凭什么?"
"凭我能让都察院重审卷宗。"沈如月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推到他面前,"这是林大人当年的查账笔记,我托人从苏州藏书楼抄来的。
周御史名下的钱庄在赈灾期间有三笔大银流转,其中一笔汇去了金陵织造府......"
谢文渊的手指猛地扣住油纸包,指节泛白:"你怎么拿到的?"
"林姑娘的陪嫁箱子里有密信。"沈如月说谎时眼尾都不颤,"我替她整理旧物时发现的。
谢公子若肯合作,我可以把这些证据送到都察院,还令尊一个清白——"她顿了顿,"但你得答应,从此不再针对林家后人。"
茶棚外的雨忽然大了,青竹帘被打得噼啪响。
谢文渊盯着油纸包看了足有半柱香时间,才缓缓开口:"我要亲眼见都察院的人接状纸。"他抬头时,那道疤在雨幕里泛着青白,"若查无实据......"
"我以性命担保。"沈如月将茶盏重重一磕,"但你若耍花招,我就把这些笔记送到忠顺王府——听说王爷最恨贪墨赈灾银的官儿。"
谢文渊的喉结动了动,最终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成交。"
雨停时,沈如月踩着泥路回了城。
她在巷口遇见刘姥姥,老太太正拎着一篮野菊,见了她忙把篮子往身后藏:"姑娘可算回来了,我正想差板儿去寻你呢。"
"怎么?"沈如月眼尖瞥见篮底露出半截灰布裙角。
刘姥姥嘿嘿笑:"前日你说要找妙玉的旧仆,我托人在城南破落户里打听,还真寻着个。
那丫头叫小梅,原是周御史家的粗使丫鬟,跟着妙玉进的庵堂......"她压低声音,"现在在菜市里帮人剥葱,衣裳破得遮不住膝盖。"
沈如月心头一跳:"人呢?"
"在我那间偏房里。"刘姥姥指了指巷尾的土坯房,"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我给她喝了碗热粥,这会子正缓着呢。"
偏房里飘着粥香。
沈如月推开门,就见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蜷在炕角,灰布衫洗得发白,袖口补着补丁,脸上还沾着灶灰。
听见动静,她猛地抬头,眼睛肿得像两颗红桃:"姑娘......"
"别怕。"沈如月在炕沿坐下,摸出手帕替她擦脸,"我是来帮你的。"
小梅的肩膀剧烈颤抖起来,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姑娘不知道......当年周老爷被参,全家抄没,太太撞柱死了,小姐才十岁就被送进栊翠庵......师父她......她是被逼的啊!"她攥住沈如月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她常说,若能重来,宁可跟着太太去死,也不做这见不得人的尼姑!"
沈如月的心沉了沉。
她早猜到妙玉出家有隐情,可听小梅哭着说出"见不得人"四个字,还是惊了一跳。"后来呢?"她轻声问。
"后来师父成了栊翠庵的主持,可她总在夜里哭。"小梅抽抽搭搭,"前儿我去送冬衣,见她在写信道观——是城外白云观的清虚师太,她俩小时候一道学过经的。
师父说......说要让林家的女儿也尝尝孤苦的滋味。"
沈如月的后背渗出冷汗。
她想起前日妙玉在王夫人面前退让时的眼神,那根本不是认输,是在蓄势。"小梅,你想不想离开这破地方?"她握住小梅的手,"我可以给你盘缠,送你去苏州投亲戚,再给你写封荐书,去绣坊当学徒......"
小梅的眼睛突然亮了:"真的?"
"但你得帮我个忙。"沈如月放软声音,"以后妙玉再写信,你悄悄抄一份给我,好不好?"
小梅咬着嘴唇点头,眼泪又掉下来:"姑娘是好人......我娘临终前说,要我记着周家的仇,可师父她......她太苦了......"
从刘姥姥家出来时,天已经擦黑。
沈如月攥着小梅给的信笺,上面歪歪扭扭记着妙玉近三个月的通信地址——果然是白云观。
她加快脚步往荣国府赶,裙角沾了一路泥点,心里却越来越清晰:妙玉没打算罢休,她在联合外部势力。
苏绾的院子还亮着灯。
沈如月推门进去,正见她伏在案前抄经,墨香混着药香扑面而来。"查到什么了?"苏绾头也不抬,笔锋却顿住了。
"妙玉联系了白云观的清虚师太。"沈如月把信笺摊开,"小梅说她们在商量'因果报应',我猜......"她顿了顿,"她们可能想借宗教名义造势,说黛玉命格克亲,逼她出家。"
苏绾的笔"啪"地落在宣纸上,墨点晕开一片:"老太太最信这些歪门邪道。
若真有几个老尼在她耳边念叨,怕是......"她猛地攥紧袖口,"得先断了她们的路。"
"我也是这么想。"沈如月从袖中摸出个铜墨盒,"我让人去苏州查林大人当年的手迹了,等仿得像了......"
"不可!"苏绾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若被识破,我们连转圜的余地都没了。"
"可这是最快让老太太定心的法子。"沈如月反握住她的手,"林大人临终前若有信说'黛玉命贵,不可出家',老太太就是再信佛,也得听亡夫的话。"
苏绾沉默片刻,松开手时眼眶发红:"你......你当心些。"
深夜,谢文渊回到破庙。
他摸出怀里的油纸包,就着月光展开,泛黄的纸页上是林如海刚劲的小楷:"周府钱庄汇银五千两至金陵织造......"他的手指突然发抖,抖着抖着又笑出声来——原来当年参倒周御史的,根本不是林如海,是背后的织造府。
案头的残烛"噼啪"爆了个灯花。
谢文渊从枕头下摸出封旧信,是父亲临刑前写的:"我儿,为父清白,终有一日会有人替我昭雪......"他盯着信末的血渍,眼中的狠厉像团火,烧得他喉头腥甜:"林如海,你以为替人背了黑锅就能换个清名?
我偏要让你女儿,替你还这债!"
窗外起了风,吹得破庙的门"吱呀"作响。
谢文渊把旧信贴在胸口,忽然想起沈如月说的话——"我可以还令尊清白"。
他扯了扯嘴角,在心里冷笑:等我拿到织造府的罪证,第一个要送进大牢的,就是林如海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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