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綦北星就发现我不是这具身体本来的主人了。
“你去赶考?要去就去了,还用得着我带你?”
“本来也不用的。计划好的,要趁你睡着了,先卸了你的元神,而后附了你的身,再用着你的身子去赶考——谁知道你不睡,你做什么不睡!”
越说越来气,綦北星欲要做一个愤恨的神情,不料又动了自己前额的伤,呲牙咧嘴地又用手捂住。
烛火飘摇,映得綦北星那张漂亮的脸愈发灵动。
不知道是不是狐妖的buff作祟,顶着毛茸茸的狐狸耳朵的綦北星好像比平时更精致些,连那一如既往唠叨的唇齿似乎气色都更好。
…不对吧李一槿,你清醒一点,现在不是你冒粉红泡泡的时候!
我晃了晃脑袋,重新看向綦北星。
果不其然,又看到了熟悉的、清澈的愚蠢。
真不明白他这对编制的热情究竟是从何而来。
“有什么意思,你明知人世间哪怕金榜题名、朝野显赫,也不敌你山林逍遥半日来得自在。”
“这还用你说!对了,你随我来。”
綦北星忽想起什么似的,虽然反驳了我却忘了给出论据,转身自顾自的绕出了佛像身后。
…留我一人在风中凌乱。
不是,这几个意思?
思维这么跳跃呢老铁?
出于对綦北星那我行我素的德行一贯的认识,我索性也跟在他身后,正好见他走了几步,许是觉得维持人形太累,干脆松了些力,又把尾巴放了出来。
尾巴…尾巴啊那可是!
不到两米远的地方,那灰白相间的大尾巴正在衣物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着,柔软的毛发忽隐忽现,看得人心痒。
我瞪大了双眼。
綦北星,你现在最好不要回头,要不你会看到一张猥琐的大脸。
不行,李一槿你要克制住,你是一个书生,是一个读圣贤书满心克己复礼的儒生,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你不可以见到毛茸茸就放飞自我!
“你看,这都是我辛辛苦苦攒了好久才攒下来的诗书,我都有认真读过的!”
刚刚平复了心情,綦北星便突然回过头来,一双带笑的狐狸眼,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带着点点星火般的烛光,闯进了我的视野。
奇怪,我脸好热。
这时候我才发现,綦北星领我到了另一间禅房。
房内原有的桌椅大多被他清理走了,只留一桌一椅,应是用于练习书法。墙边留下的。是一摞摞的诗书经传,我拿起来大略看了看,这些诗书大多没有留名,偶尔有几个,也来自不同书生,恐怕都是被他附过了身。书页新旧程度亦是不同。
“你赶考很多年了,还是没考过?”
我随口一问,谁料綦北星像被说中了痛处,白皙的小脸忽羞得通红。
“与你何干,你只说带不带我去赶考!”
我哑然失笑。
不是,狐狸綦北星怎么也这个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钻牛角尖德行啊。
我有意要逗这个沉溺考编制无法自拔的狐狸版綦北星,于是故意问:
“这次带你去,你就一定能考过了?”
綦北星的脸肉眼可见的更红了。
气得不行,骂又不会骂,又碍于还有求于我,不便动手,只能紧紧抿住嘴唇,气急败坏地看着我。
哎哟,真乖,比那个在我屋里蹭吃蹭喝还耀武扬威的窝里蹲可爱多了。
其实綦北星身量比我要高。但不知为何,对这只狐狸,我觉得他分明还是个孩子。
不过,这里的书籍版本年代可以告诉我,他至少已赶考三十年了。
兄弟,你这辈子考过的试比我见过的钱都多。
綦北星,我心里对我那碎嘴子室友默念,这兄弟铁定是你如假包换的前辈啊。
另一个平行时空的綦北星也是綦北星,所以我尽管觉得很好笑,还是说:
“告诉我为什么你非要我带你去考,我就帮你。”
哎哟哟,这话他爱听了。
那双漂亮的狐狸眼睛肉眼可见地亮起来了,灰而毛茸茸的耳朵也精神抖擞地立起来,尾巴不自觉地顶着衣袂翘起来,露出尖上一点白毛。
“真的假的,”他问,“我说了你就带我去?”
这傻劲儿,跟綦北星一样儿一样儿的。
如此看来,这小狐狸变个人都费事,骗人恐怕更是远超他的智力范围。
我点了点头。
“那好,我说。”
这个托生为狐狸的綦北星年纪确还不很大——当然,是和其他狐狸比。
他在本族中也还是年轻者,况且虽天赋平平、不善阴谋,血统却算正统。因而他要作什么,同族的长辈们便也就由着他来,像考取功名这种事,只当他是爱玩,也就不去管他。
然而,綦北星却并不当这件事是玩,因为过去贪玩掉入了捕兽的陷阱,曾经在某位方士处养过伤,虽年龄有限,不懂风花雪月,却在耳濡目染中,懂了人间自有人生的四大喜事——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我轻声念道。
綦北星的眼睛又像看到了金子似的亮起来。
“哇,你好聪明。”
呵呵。
这傻孩子,怨不得考三十年还考不上呢。
我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前三者,綦北星虽然傻点儿,但也都懂。
唯独这最后一件,金榜题名,狐狸没有这样的规矩,方士也不曾参与过此种竞争,因此于他而言,竟是无解。
他綦北星是什么狐狸啊,认准了的事儿就一定要做,感兴趣的事儿就一定要弄明白,就是因为这份儿不情愿,才有了这样的故事。
“可你知道,考中功名,之后等着你的是什么吗?”
“我知道啊,做官嘛,然后就是管一方百姓,让大家都过好日子。”
“这些你都愿意做?”
“为什么不愿意?做狐狸、做人,不都是要过好日子?既然都是好事,为什么不做?”
……
他这幅理直气壮又一身正气的样子,把我倒是问住了。
傻,但一点儿都不坏,反而是个大好人——
哦不,大好狐狸。
其实说是大好人也没问题的。
毕竟我认识的綦北星就是这个德行。
“好,我带你去,你可别再露出尾巴来。”
这对这只傻狐狸而言,兴许比科举本身还难。
感谢綦北星作为贵族狐狸的影响力,一直到进京,这一路上我们都没再碰上过什么牛鬼邪神。
好吧,那是因为最大的妖魔鬼怪已经在我身边了。
说实话,我以为我面对科举考试的考题会抓瞎的,但没想到的是,见到卷子的两分钟后,一份儿显然以我的文化水平写不出的答案便出现在我大脑中。
岂止是写不出啊,我都看不懂。
作为一个理科学得不怎么样文科更不怎么样的双非院校理工科毕业学生,我现在能做的,就是胆战心惊地对照着那份卷子,一笔一笔抄答案。
老天,我连繁体字都认不全,竟然让我抄这么高档的玩意儿。
顺便也胆战心惊地担心着綦北星。
哥们儿,分屋考试,你自求多福吧。
我不知道这种官方考试的考场会不会对他这种非人的生物进行排查。如果真排查到他…
那我也没办法,我是方士,不是皇上。
好在綦北星还没有笨到人神共愤的程度,一直到考试结束我再见到他,他都没露出过破绽。
考了三十年,考完,他已经没有什么如释重负的情绪。看我还沉浸在如同又一次高考结束般的情绪中久久平复不下来,綦北星思来想去,决定带我在京城欢快两天再走。
老板大义啊,我感动得五体投地。
Wait a second,老板,不对劲。
“哪来的钱?”
“钱是你们人的东西,我用金玉也是一样。”
说着,他自顾自地沿着热闹的街走下去,没一会儿就抱了一堆有用没用的物件儿回来,龇牙咧嘴地问我怎么不跟着他一块儿走,他胳膊都要累断了。
綦北星眯着一双狐狸眼,那副大手大脚花钱而丝毫不心疼的样子,倒是和他这幅张狂纨绔的皮囊很搭。
不像和我挤在同一个小屋里的人类綦北星,连卫生纸都要薅某宝羊毛成堆买。偶尔把攒着的快递纸盒和塑料瓶一卖,手里攒着那还不够买支雪糕的钱,脸上的笑像是中了大奖一样开心。
想到这儿,我忽然觉得很难受。
同一副皮囊,同一颗灵魂,为什么狐狸綦北星就能衣食无忧、用金钱铺好自己走向梦想的道路,人类綦北星却只能在小小的出租屋里,啃着濒临过期的零食,刷他的考公真题呢。
幸好,綦北星不知道平行时空的存在。
就让出租屋里的綦北星快乐地生活在理想和奋斗中吧,我想。
那些生活中的鸡飞狗跳,那些现实主义的缝隙吹进来的风,就让我这个大无畏的合租室友来替他抵挡吧。
夜里有花灯满城。我还想去看,这时,綦北星却一反常态,说自己装了一天人,累得刚回客栈就现出原形蜷成一团。
“算了算了,你别管我,你自己去玩儿吧,我在这儿等你。”
很趁人之危的是,我终于如愿以偿,上手摸了一把綦北星的狐狸毛。
——好吧,不止一把。
很软,很柔顺,很像人类綦北星头发的手感。
狐狸不满地咕哝了一句什么,懒懒地蜷在榻上,用尾巴遮住了脸。
估摸了下时间,我想起身出去看花灯了,可是就在我起身的那一刻,脑海中忽然有个声音,十分坚定地说:
“别去。”
谁?
我一惊,四下查看,却没有看到任何人,榻上的綦北星依旧蜷得安稳,也丝毫没有听到了陌生人声响的反应。
“是我,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
我如雷灌顶。
“你一直都在看着吗?”
“是。现在,我看见你做出了和我曾经一样的选择,所以,我要阻止你。”
“一样的选择?这个选择会导致什么不好的结果吗?”
脑海中的声音沉默了。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过了约半分钟,他才缓缓开口道:
“李一槿会金榜题名,也会做个好官;会夫妻和睦,也会儿孙满堂。李一槿会成为他从小到大唯一的梦想中最想成为的人,代价是——
“永远失去綦北星。”
*
老实说,我觉得这个时空的李一槿好像威胁错了人。
拜托,失去綦北星的是你,又不是我。
无论平行时空的李一槿日子过的怎么样,我,这个标准化社畜李一槿,始终都和傲娇洁癖綦北星挤在一个屋子里,没有任何危机感。
——不是,等等,怎么就开始自我剖析起来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明明是方士李一槿和狐狸綦北星的故事好不好!
等一下啊,方士李一槿,为什么说到失去綦北星,你是这个语气?
难道你,你也…
“你喜欢綦北星?”
咦,我为什么要说也?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先不说饱读圣贤书的炼丹方士怎么会喜欢一只未开化的狐狸,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赶考书生,又怎么会喜欢一个想夺自己身体的妖怪呢?
退一万步讲,难道喜欢同性,对这个年代这个时空的人是什么很稀松平常的事吗?
我已经做好了什么回应也听不到、甚至蒙受方士李一槿一顿恼羞成怒的数落的准备。
但,那个声音却异常坚定地说:
“没错,我喜欢綦北星,愿意用一生荣华富贵来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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