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的天儿越发冷了,树枝光秃秃摇荡几片叶子,鸟雀也没了生气,落在枝头有一搭没一搭得叫唤。自打回到唐府,宋初蕴也懒洋洋挂不起笑脸;她掐算了日子,再过五日便是婚书的期限,五日之后她便会离开唐府,往后同唐清歌桥归桥路归路。唐清歌继续做南景第一闲散命官,她接着浑浑噩噩,等有一天得了什么天道,“俶”地一下再回到现代去也说不定——总之她俩再见一面怕是难了。
她从前单单想着能换来玉蝉便已知足,可后来竟越来越贪,不晓得何时开始,她想要陪着唐清歌,想看她笑,看她松松眉头勾起嘴角,尽管真假难辨;想听她轻轻唤自己“初蕴”,那声音自皓齿碰撞里发出来,裹挟着唐清歌身上独有的香气,轻敲耳廓,好听极了。
宋初蕴的前二十来年似乎总在被抛弃;八岁时,氧气面罩底下一句“保重”,她没了母亲;十二岁时,门缝里男人一声“赔钱货”,凌厉恶毒不堪入耳,她晓得家里待不下去了,离开独自求学;十八岁,奶奶送她上了火车,留下句“好好念书”,便只剩悠长模糊的背影渐行渐远,她又一次被抛弃了;两年前,医院打来电话说奶奶病危,她的混蛋父亲和哥哥不愿救,悄悄停了住院费便撒手不管了;宋初蕴一接到电话立刻买机票去医院,却等来病房里缓缓推出盖着白布的床,医生拿来文件叫她签字,支离破碎的文字凑到一起明晃晃写着“死亡通知单”,世界上最后一个在乎她的人把她丢下了。
来到崇禧年,来到这个女人和女人也能成婚的怪地方,她遇上一个疯疯癫癫却待她极好的娘,遇上一个肯和她交心的密友时栖,遇上一个城府颇深却始终吸引着她的唐清歌。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她贪恋唐清歌举手投足间释放的爱意,沉醉每个早晨一句温声的“初蕴,来吃饭”,比煮粥的香味还醉人,可往后的早晨便只是早晨了。
“五天,且行且珍惜。”她想。
“初蕴。”
冷清又单薄,熟悉的嗓音自身后传来,叠上踏在心尖儿的脚步声,宋初蕴紧张极了,她生怕从唐清歌嘴里听见“你明日不用来了”这种话。揣着心事总惴惴不安,就像现在,她本是来打水的,可木桶沉下水井便没再捞上来。
“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熟悉的香味再次将她笼住,纤细修长的手攀上摇柄,替她将盛满的水桶拉上来。平日里栓吊绳的轮盘总嘎吱作响,嘲哳刺耳;原是美好的人来抬水,呕哑嘲哳也会变成仙乐。
唐清歌一面抬起水桶往大缸里头倒,一面誊出空闲说,“一会儿随我去上饶码头查查。”
倒完,唐清歌将木桶往地上一磕,拍拍手撩起眼皮叉起腰,“未晞她们昨日喝多了酒,看样子是起不来了。”动作十分稀松平常,随意得好像他们本就是一家人。
“十三我另派了别的活,今日只有你和我,好吗?”
宋初蕴十分喜欢话尾这句“好吗”,是征求,是尊重,或许……还有在意?
宋初蕴没等来唐清歌一席驱逐的话语,便也识趣得只应了声“好”。
起码也许她如今还需要我?宋初蕴想。
府库在上饶与奉元边界,上饶东面临海,若要运银子出去,走上饶码头最为方便。
宋初蕴十分珍惜这次机会,大约是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她单独呆在一处了。唐清歌雇了马车;一路上,宋初蕴借着看风景的由头撇她一眼又一眼。若要问窗外飞过去几只鸟雀?树上开了几朵花?她多半会说,无数只,无数朵。可现下是冬天,花不会傻乎乎开在冬天,宋初蕴却傻乎乎记下唐清歌衣衫上淡淡绣了三朵粉色海棠,戗针的技艺,内深外浅——看来她的确喜欢海棠。
上饶码头众人见了唐清歌十分客气,许是因着面前之人乃朝堂正三品通政使司副使的缘故,又或许是这些人自己心虚,总之摆出些唯唯诺诺的架势来。
码头管事的叫刘山,个头比宋初蕴还矮些,腰粗腿短薄嘴唇,看上去甚是精明。待他点头哈腰捧了登记册来,唐清歌逐页翻过细细浏览,那刘山便像个雕塑一样站旁边盯着看。
宋初蕴横着眼朝他摆摆手,复拎起一副官腔,“刘大人,这里不需要帮忙,你且去忙你的罢。”
这句话是跟唐清歌学的。
待刘山离开,唐清歌抻开眉头“噗嗤”一下笑出声;宋初蕴忙凑上前,急切问,“可是看出什么了?”
“看出我们初蕴好大的官威呀。”话里的笑意还掺着三四分,并上那人舒展的眉眼,清泉一样动听,初雪一般诱人。
宋初蕴耳根泛起一阵霞色,双唇轻轻一抿,细小的灵动挂在睫毛上,乖巧地蹙着膝盖微微颔首。小兔子一样。
“你瞧。”唐清歌微微定睛,三本簿子摊开放于桌面,
“赵崇葛,十一月廿九,九桅十二帆。这是南景形制最大的商船,载重活活有五万石。但你瞧,登记的货物却不多,粗布五千石;绢帛一万石;生丝三千石,加上船员也左不过两万石,七桅九帆业已足够,为何多花银子用九桅十二帆?”
话落于此,唐清歌咬住食指关节,垂着眉头若有所思,“况且只有十一月廿九的记录,库银也是那个时间失窃的。”
唐清歌认真分析的样子比平日更为诱人,眉梢挂着属于“唐大人”的严谨细致,嗓音却额外熨了属于“清歌姐姐”的温柔冷清,脖颈修长白皙,筋络微微隆起,像柳枝一样扫过宋初蕴心尖,令她没法专心去听前人说了什么。
“还有这位,黄世荣。”唐清歌另翻一页。
“这黄世荣倒不似赵崇葛嫌疑那样大,但也蹊跷。此人每月都往霸州去条船,运的货物,真丝美酒不尽相同,但每次都有船员两百。一架最高规制的帆船所需船员不过两百,他雇这么多人做什么?”
“还有这位......”唐清歌的指尖落在崔逸的名字上,声音稍稍一顿,“可崔家的生意的确豪奢,每月出入船只倒也能理解。”
不知为何,一切事情碰到崔逸,唐清歌总是有意无意避而不谈,也不晓得是畏惧崔家势力还是另有苦衷。
宋初蕴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胳膊交叠胸前,眉头一锁沉了沉嗓音,道“我觉得崔逸有必要好好查查。别看他平日一副纨绔的混蛋模样,但其实精明着呢。”
唐清歌自鼻腔里“嗯”了一声,抛出去个好整以暇的眼神,示意初蕴接着说,
“那日我去年禧殿找你,路上遇着他,他好似早就晓得陛下会难为你。那副幸灾乐祸的模样确实欠打;但事后我仔细一想,审叶女官的事如此机密,他如何知晓?还能恰好在我们递折子前一刻先一步处决了她?”
宋初蕴揪起袖口的线头缠绕指尖,似是梳理千头万绪,“还有安福的死,分明是引着我们查到叶女官身上,这其中必定有蹊跷,和崔逸脱不了干系。”
一口气说完,宋初蕴又返回去细细揣摩自己的言语,察觉没什么展露自己现代人说话方式的破绽,才稍稍定住神撑着下巴看唐清歌的反应。
唐清歌的眼神依然游弋在崔逸那页纸上,叹了口不置可否的气,“我们先回去吧。”
花不会傻乎乎开在冬天,初蕴傻乎乎记着唐清歌衣衫上开了三朵海棠;作者傻乎乎等着各位留下多多的评论……aw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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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夜吟应觉月光寒(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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