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进小院那条巷里,喧闹声便弱了。土地坑坑洼洼泥泞不堪,红色炮仗纸狗皮膏药似的黏在地上,空巷时不时回荡三两阵鸟雀叫声,更添一份置身闹市以外的攸宁。
二人离小院还有些距离便听见宋姨的叫嚷声,“你个老家伙嘴越来越挑了?连肉也不吃。”
推门便瞧见宋姨佝偻着背手握一柄长勺,在给长安添饭盆,面色红润声音浑厚,那玉蝉果然效用不浅。
“阿娘!”
宋姨闻言愣愣抬头,对上春光洋溢的二人。宋初蕴几日不见像是换了副模样,脸蛋像鹅羽似的白皙透亮,身上也不似从前那般干瘦,反而添了些少女独有的饱满线条,倒是衬得越发娇俏可人。
“啊呀!我们初蕴回来了!”
宋姨两手一扬,长勺险些扇了长安一巴掌;长安摇着尾巴欢实极了,绕着宋初蕴溜溜转,口水甩得遍地都是。
“唐姑娘也来了。”
唐清歌朝宋姨微微颔首,即使穿了寻常便服,也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宋姨顺手把长勺递给初蕴,双手在衣服两侧蹭了蹭,恭恭敬敬伸手去邀贵人进门。
方才来的急,宋初蕴忘了嘱咐唐清歌不要将二人成婚的事告诉阿娘;上回阿娘同唐清歌说话时她也没在身边,不晓得阿娘如今怎么看唐清歌的。
宋初蕴踮着脚将方才抓回来的药材归置好,双臂高高抬起之时,腰间的线条被巧如其分勾勒描摹,唐清歌侧着头瞟了一眼,若无其事抚摸起腕子上那颗木珠。
“初蕴啊”,阿娘远远儿瞧着宋初蕴的背影,柔声道,“阿娘这儿不用你多操心,你且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宋初蕴娇好的身段抻在那,闻言转过头来莞尔一笑,
“那怎么行。我就你这么一个娘亲,我不管你谁管你?”声音水吟吟的,任说什么都好听。
唐清歌同宋初蕴还有要事在身不便多留,同宋姨寒暄了几句便起身要离开。
行至门前,宋姨捧了一袋蜜饯递给唐清歌,笑盈盈说,“我刚晒了好些蜜饯,裹了糖霜,初蕴素来爱吃的,就当是给唐姑娘的见面礼”
宋初蕴跟在唐清歌后头伸长脖子打量,可自打到了崇禧,遇见阿娘,她从没给她晒过蜜饯。
唐清歌欠身接过道了谢,又听得宋姨说,
“拜托唐姑娘,好生照顾我家初蕴。”
照顾?
宋初蕴“啊”了一声,疑窦顺势凝在半空,抬眸对上宋姨了然一切的眼神,遂仰着脸去看唐清歌的反应;唐清歌耸了耸肩膀轻蹙眉毛,递上个“我也不知”的眼神作以回应。
蜜饯沉甸甸,轮回过三世,唐清歌仍喜欢些甜津津的口味,甜蜜经过味蕾化于心间,似能带走一切痛苦。
“尝尝。”
唐清歌递了一把给宋初蕴。
宋初蕴没怎么吃过蜜饯,从前这类高档玩意儿总要先紧着哥哥吃,什么时候那厮心情好了,才舍得从牙缝剩那么一两个给她。
“嗯。”宋初蕴睫毛自上而下礼貌一扇,接过蜜饯递到嘴巴里,舒颜一瞬,桃花瓣似的嘴唇微微咧开,清甜遂挂于枝头,
“好甜!”宋初蕴拎不起什么别的比喻来,“像久别重逢那么甜。”
久别重逢,是个醉人的词。
可她也没体味过久别重逢是什么味道,或许就是蜜饯入口那样沁人。
冬里的零星小雨沾湿了衣,温柔诉说一个个动人故事,一场场生死轮回;行至街角,唐清歌缓下步子,清了清嗓柔声道,“初蕴,我有件事同你商量。”
宋初蕴蜜饯咬了一半,剩下一半捏在手里,只“唔”了一声,撩起蝉翼般的睫毛,回了个碧波荡漾的眼光。
“我想同你续约。”
唐清歌望进宋初蕴眼睛,尝遍眸子里所有香甜,回报给眸子的主人真诚一语,
“再多一个月,好吗?”
宋初蕴眼波一闪,想要跳起来似的踮了一半脚,应她,“好!”
如此爽快?
唐清歌柳眉倒竖,宋初蕴便一下从过度的喜悦中回过神来,脚跟缓缓落下,阖半眼藏住翡翠似的眸子,柔声问她,“为什么?”
因为此番行至灞州山高水长?因为库银失踪一案需要初蕴帮我?因为陛下那边需要再拖些时日?唐清歌思索了好些借口,可话至嘴边,只不疾不徐地说了句,
“你娘托我好生照顾你。”
可她分明逮住方才宋初蕴眼里一闪而过的喜悦,分明不是因为蜜饯好吃,也不是因为旁的;只因唐清歌说“再一月可好。”
原来同我续约初蕴如此高兴。
唐清歌:“那立誓……”
宋初蕴连连摆手,脑袋跟着晃了一晃,
“不必立誓。”随后垂眸望向咬了一半的蜜饯,木木然说了句,
“我押的是情,立不立誓我说了算。”
宋初蕴心尖儿绽开花似的,嘴角的梨涡悄悄陷下去,比咬了半口的蜜饯还甜;唇珠下贝齿若隐若现,将指尖残余的香甜一口吞下。
即便押的是情。我应当也不亏。
行囊已经收拾立整,许未晞她们正立在唐府门口等二人回来,即刻启程去霸州。
“初蕴怎么这样开心?宋姨身体无恙了?”
宋初蕴跟在唐清歌后头欢欢地走,虽低着头,但嘴角藏不住的喜悦欢愉,从梨涡里倾泻而出。时栖难得见宋初蕴这样高兴,脸上也跟着挂了笑,
“是啊。”宋初蕴抬眸,欢愉在眉眼间扩了扩,声音里挑起一丝轻快,“我娘身体没什么大碍了。”
多亏了玉蝉。多亏了唐清歌。
宋初蕴侧仰看向唐清歌睫毛一扇,唐清歌应她了个心照不宣。不显山不露水,只撩起眼皮柔柔瞧了宋初蕴一眼,却拂过宋初蕴心头凉津津,舒服极了。
许未晞涂了花汁似的嘴唇微抿,只从四周溢出些娇艳颜色。三人眼波交换,仿佛在许未晞心脏上狠狠抓了一把,酸酸涩涩的。可她尚且算计不清楚自己的酸涩缘自何处,到底是因着青梅姐妹唐清歌而今有了个较自己更亲的存在?还是因着时栖在意的始终只有宋初蕴一人?
可这份醋意太过无理头,同唐清歌的倒是不言而喻;可同时栖的……她到底只当时栖是个小丫头,况且是她自个儿说的,时栖同她门不当户不对。
可越是这般想,她心底便越不甘。剖开许未晞三个字来看看,一笔一划都写着口是心非。她总是一副高高挂起的模样,可越是如此,便越是要始终拎着若无其事,捻着面不改色;她用从容为自己编了层盔甲,以为淡然处事便不会受伤。
唐清歌娶别人,她说两相青梅的情谊怎么在一起?时栖说醉话,她说我连唐清歌也瞧不上,又怎么爱上你?盔甲越来越坚利,骗了别人也骗了自己。
她用前半生学了个本事叫试探;装了二十五年若无其事,再装一次也无妨。
“走吧,该去霸州了。”
唐清歌朝十三使了个眼色,小生立马得令,挥鞭向马转了一圜,载上众人去了霸州。
宋初蕴:即便押的是情,应当也不亏……
唐清歌:押给我的情,自然不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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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夜吟应觉月光寒(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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