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桥边空无一人，婆娑树影挡着月光漆黑无比，要走到桥上去才看得清楚。通向桥面的是一段石板路，宋初蕴拎着裙角，小心地试探着走。

每次这种时候，她才对古人的好视力有实质性认识。看电子屏幕久了，总有夜盲症之类的小毛病，宋初蕴也不例外。

黑暗里看东西，能捕捉到的景物很少，只够恰好将面前的东西框住。这时，唐清歌递了只手到她面前，正好闯入原本就模糊不清的视线。

宋初蕴愕然抬了个头，将手递过去牵着。

有什么事非得在水月桥上说啊……宋初蕴一想起来那段矫揉造作的表白就觉着尴尬。人家唐清歌的当务之急是搞事业，如果她看到了，会怎么想？

走上桥以后，视线慢慢变清晰。月光金子似的游在水里，月亮被打散，又拼凑起来，再打散，再拼凑，不厌其烦。桥心地势最高，不远处有座塔，温柔地立在湖心，孤独而遥远。

这种感觉妙极了。或许几千年以后，这地方会成为一个景点。那座塔，这座桥，远处那座山，脚底下这片湖，都会被安上一个故事，等着旁人领教。水月桥上许的这些愿望，无论有没有实现，塔能听见，桥能听见，湖水能听见，月亮能听见。

现在，唐清歌也要听见了。

估摸着再往前几步，就能看见那快木牌了，宋初蕴不作声和她换了个边走，挡在她暗戳戳的心思边上。

“你到底要和我说什么？”宋初蕴挑起话头，企图转移唐清歌的注意力：“是不是有关崔家的事？”

“崔逸倒了，崔家定然会来找事对不对？”

“就算陛下不怪罪，崔家若借此参你一本，我们也还是难辞其咎是不是？”

“万一明天，他们抓你去审问怎么办？”

宋初蕴越想越担心，声音在嗓子眼里晃悠悠，哭腔呼之欲出。

唐清歌走在桥边，两手搭在石头上站定，沉吟道：“我记得有人说，月圆时表白的话，多半会成功。可是今儿月亮不圆，也不知道神仙会不会听我讲话。”

“什么？”宋初蕴摸不着头脑了。

唐清歌低眉看她一眼，抱起胳膊问：“你后悔了？”

宋初蕴入了定一样愣住不动，唐清歌越过她，顺手扯下宋初蕴背后一众木牌里其中一个，老神在在地念一遍：“听说月圆时表白多半会成功，可我没有勇气。姐姐，你能再等等我吗？初蕴……”

唐清歌念得很慢，很温柔，嗓音冰冰凉凉，像微风吹过羽毛一样轻。她说话的时候，全世界都好安静，月亮屏住呼气，周遭的风也凝住了似的，认真听唐清歌讲话。

唯独不安分的，是宋初蕴的心跳。

“你，什么时候看到的……”这话心虚极了，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刚到楚州那日，你问我，如果两个人的经历，过往，一切的一切都不一样，能不能在一起。我那时同你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死尚且不顾，便没什么害怕的。”

“我记得。”

“可我还没说完，你便撂下我走了，汤圆也没吃一个……”

“我……也记得。”

“你走了以后，我便出去找你，一路找到水月桥，就看到这个了。”唐清歌垂下眼帘，大拇指循着木牌摩挲一下，沉着嗓子问：“所以，你后悔了是吗？”

“我……”

“后悔遇到我，后悔喜欢上我，后悔没有早早离我而去，是不是？”这些问题揣在唐清歌心里好久，像层窗户纸似的，却一直没敢捅破。

“我不后悔。”

这个答案同样压在宋初蕴心头好久，她一直等着唐清歌问出口，终于等到了。

“当真？”唐清歌眸子亮了亮，月光一溜烟跑进去，瞳仁里装下万千星河：“当真……从未后悔过？”

“从未。”

唐清歌孩子气地拎一拎嘴角，眉梢藏不住的高兴：“那你前几天，为什么总躲着我？我还以为……”还以为你不喜欢我了。

宋初蕴努着嘴巴，脸上挂着些委屈：“我只是在想，如果让你在我和穷奇令中间选一个，你会怎么选。”

“你觉得我会选穷奇令，是吗？”唐清歌问。

宋初蕴点头，却又摇头。

“什么意思？”

“那日你拿假令牌换我，说真的，我有点后悔爱上你了，我以为在你眼里，我和南景所有百姓都一样。不过……也只有一点点后悔而已。”

“一点点。”说罢，宋初蕴拎起大拇指和食指放在脸前，眯着一边眼睛。

许未晞总说唐清歌是个没心肠的白眼狼，就连她自己也这么觉得。如果她是宋初蕴，让她来选，便是孤身一辈子也绝不会喜欢上自己这种人。

瞧着唐清歌沮丧，再没有往日那种不可一世的气魄，宋初蕴轻巧地踮一踮脚，说：“不过后来，你居然会为了我，去给崔逸那混蛋下跪，我便原谅你了。”

“无论出于什么感情，对朋友也好，对爱人也好，只要你肯搁置哪怕一点真心到我身上，我都觉着自己赌对了。”

说完，宋初蕴忽然觉着自己有点恋爱脑，这种思维如果放在她们现代，可是要被全网痛批的。

“想听故事吗？我同你讲一个。”水月桥上的空气湿答答的，连同唐清歌的嗓音也润润的。

“好啊。”

唐清歌胸腔一阵起伏，小小叹了半口气：“有一个人，为了救自己喜欢的姑娘，死在最爱她的那一年。或许是感化了上天，她带着记忆轮回转世，又见到她了。”

听罢，宋初蕴心脏被掐过一把似的，晃悠悠荡在半空，耳朵连着整个脖子慢慢滚烫”

“可笑的是，当两人再次见面的时候，只有她自己记得她们之间的故事，她很纠结，到底要不要把一切都说出来。如果真的说出来，姑娘又会不会把她当成疯子呢。”

“姐姐……”宋初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接着装傻，还是要把自己穿越过来的真相告诉她呢……

“你也觉着她是疯子对吧。”唐清歌兀自摇摇头，难过霎时漫上心头。

“我不觉得。”宋初蕴心里有答案了：“姐姐说的这个人，就是你自己对不对？”

唐清歌诧异地拎起眉头，眼波闪了一闪。

“你刚说的我全都相信。”宋初蕴认真道：“你轮回转世来到南景，其实你不是唐清歌。或者……你不止是唐清歌，是不是？”

宋初蕴聪明得可怕，唐清歌怔怔然点头：“对。”

“所以……你爱而不得，几经辗转要找的人，叫楚易笙对吧？”宋初蕴恍然想起她们还在奉元的时候，那次唐清歌发了高烧说胡话，嘴巴里一直念叨楚易笙。

那时候，宋初蕴以为这位楚姑娘是唐清歌的什么故交，还特意去问了许未晞。怪不得，连许未晞也不认识。

“楚易笙？”唐清歌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这是何人啊？”

“不是你的白月光吗？”宋初蕴更摸不着头脑了：“那次你发高烧，嘴里不是一直念这个名字吗？”

“白月光……”唐清歌鹦鹉学舌。

“哦，”宋初蕴知道她见怪不怪，干脆也实话实说了：“其实我和你的经历差不多，我也来自将来。不过，不是轮回转世，而是直接穿越来的。”

唐清歌拧一下眉毛。虽然她活了三辈子，也没听过什么穿月……

“穿越嘛，穿越就是，石破天惊地，嗖一下，从一个朝代变到另一个朝代。”

“哦，嗯。”唐清歌点头，似懂非懂。

宋初蕴眨一下眼睛，确认她听懂了才接着解释：“白月光这个词，是我们那个年代说的，一般指忘不掉的心上人。”

唐清歌又点头。

“所以，楚易笙不是你的白月光？”宋初蕴问。

唐清歌思忖一下，撩起眼皮看一眼满脸期待的宋初蕴，想起来了：“你是不是想说……楚医生？”

“医……医生？”

这么现代化的词，从唐清歌嘴里说出来了？宋初蕴这下对眼前人轮回转世的经历，有了具象化的认识。

唐清歌往云边深深望一眼：“我在战乱年代活了二十多年，楚医生，是我唯一喜欢过的姑娘，她叫楚芸。”

楚芸？

“楚芸！”

宋初蕴心跳漏掉一拍，直直跌了几层楼似的。好久不用这个名字，她恍惚了。自打到了南景，她就一直用娘亲给她取的“宋初蕴”行走于世，至于楚芸……早就被她丢在2022年了。

“其实来到南景之前，我就叫楚芸！”宋初蕴激动地手直抖，声音却冷静得可怕：“我就是楚芸啊！”

好吧，也不太冷静。

“你说有没有可能，我就是你遇到的那个楚医生啊？”

“你轮回转世到了南景，但我相安无事地投胎，一个意外又在南景遇到你了，有没有可能？”

“人家都说红线要是够硬，就算辗转几辈子也能找到对方的，咱俩会不会也是这样？”

宋初蕴倒豆子似的说完，唐清歌根本插不上嘴。

到底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一个来自二十世纪。她们之间还是有代沟的，唐清歌需得反应一阵才能听得懂。

不过她能确定的是，宋初蕴，眼前这个手舞足蹈的宋初蕴，就是她找了三辈子的楚芸。

“所以你不后悔喜欢上我？”

“当然了！”初蕴喜上眉梢：“从前没后悔过，以后更不会后悔。”

“唐清歌，我会越来越喜欢你的。”

我也会越来越喜欢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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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只有相思无尽处（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