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24年11月,刘建宇从耶路撒冷回到这个世界已经过去三个月。他仍然无法忘怀耶路撒冷的黄沙、碧蓝天空、巨大的棕榈树,友人的善意,以及,一位国王给他带来的生的希望与死的绝望。他不是乘坐飞机跨越亚欧大陆,从地中海东岸飞到太平洋的西岸,也不是乘船从红海驶入印度洋,穿过马六甲海峡回到大陆的东岸。他不是在地理位置上的变化,而是,在时空上从一个时间调回到另一个时间。尽管他以及回到熟悉的城市,熟悉的写字楼,熟悉的工作间,看到了熟悉的领导以及每日工作汇报,但他的手心仍残留着他们手掌的温度,和黄沙的粗糙感,从陌生世界带来的异样感。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别人问起这段时间他的经历时,他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经历的事情太多太复杂,他说了也没人会相信。一肚子的话语最终变成“有点事情”四个字。可是每当下班后躺在出租屋的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光影,他想到的是那是王宫喷水池在阳光照射下斑驳的光影,仿佛还能看到静静站在水池边赏鱼的鲍德温。他想捧起王上的衣角,再次说出酝酿在心里良久的祝祷之词,可惜那个人已经永远地消失在这条时间线。
那段关系,他至今也找不到准确的词语来定义,他们是不同的命运里相同的时间里并肩而行的两道影子,相互依靠,却始终隔着无法越过的距离。比亲密更克制,比冷淡更温暖。
这段经历像极了耶路撒冷王宫外随风飘荡的棕榈树叶,随意一件物品就能拨动他的心弦,无法消解,只有压抑,无法诉说,只能说给自己听:“我们再也无法见面了。”
直到他在手机上刷到“圣墓教堂”的新闻,那是一张偏暗的照片,教堂穹顶微微反光,四周烛火摇曳生姿。新闻中提到了鲍德温的名字,仅仅一行字:“传说中的王者,被安葬在圣墓教堂的某个位置。”他再也无法压抑自己,蹲在地铁站台无声地哭泣。
仿佛某个大门被轰然开启。记忆如黄沙浮起,在一座小楼窗边的光线翻涌。他索性闭上眼睛,在脑海里看到那一年的光、风、气息一股脑涌上来:
起初是深沉的黑暗,然后是下坠、翻滚、撕裂,仿佛他的精神从身体中剥离,先摊平,再揉皱、撕碎又重新拼贴。时空失去了意义,身体失去了重量。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睁开眼睛。
他试图站起来,但是发现双手双脚被捆住,动弹不得。他好不容易试着站起来,环顾四周,看见地上立着几扇大立柜,层层叠叠堆着各种草药:风干的叶子、褐色的茎块,还有一些各色矿石。墙上挂着编织的挂毯,画里的人物看上去像中世纪。
这里一个仓库。
他试图在仓库寻找熟悉的物品——手机、电脑、电视、冰箱,哪怕一张公交卡也好。但是全都没有。
当他站在地上一筹莫展的时候,推门进来一位身穿灰色长袍的老人,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魁梧,留着一把棕色大胡子的人。老人问:“你醒了,我问你,你是谁,从哪里来的?”
刘建宇心里有点不舒服,凭什么质问我,但是他还是好声好气地自我介绍一番,然后他问这两个人:“你们是谁,这里又是哪里?”
棕胡子本想斥责刘建宇,被老人制止了,老人说:“我叫索菲乌斯,这里是耶路撒冷的圣约翰医院,我是这里的院长。昨天火流星坠地时,你从天而降,掉在我们医院门口,我看到你身着奇装异服,又一直昏迷不醒,就把你安顿在仓库里。”
棕胡子简单一句:“我叫伯纳德。”
待两人说完,刘建宇问:“搞清楚了我的来历,这下可以把绳子解开了吧?”
索菲乌斯笑道:“你是从天而降的神迹,我们要把你献给国王鲍德温四世。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说完,索菲乌斯对伯纳德说:“速速禀报雷蒙德大人,说‘神迹’已经苏醒,不日便可以入宫。”
伯纳德点头答应,转身离去。
他们并不知道刘建宇只是21世纪一个普普通通的牛马,不是谁的许愿石。向普通人许愿不仅无法实现愿望,反而会耽误事情。
刘建宇向索菲乌斯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后,索菲乌斯不仅不答应,还说:“你就在这里等候雷蒙德大人的召见,你现在要做的,就是顺从神的安排!”
刘建宇想了想,不如先假意答应,过后再说。于是他咬着后槽牙点了点头。
索菲乌斯看穿他的小把戏,还是叫来伯纳德给他解开手脚的绳子,嘱咐他:“你只可以在医院后院这个范围活动,不可到前厅去。伯纳德会一日三次送食物给你。”
现在可由不得刘建宇了,哪怕他不信神,也得扮演神选之人。王宫现在需要一个奇迹,就是他。
以一敌百实属不智之举,刘建宇暂且忍气吞声居住在圣约翰医院。每日百无聊赖,无非就是看看医书,向伯纳德学习如何辨识草药。幸好伯纳德是一位面冷心热的老师,结合书本教了不少知识,刘建宇才能记住那些拗口的名字与模糊的图案。那些图案线条简陋,大多只是叶形和根茎的示意。这些珍贵的书在这个没有磁共振,没有输液器,没有一次性手套和酒精碘伏的世界,其实已属奇迹。
某日吃完晚饭,刘建宇四处溜达,无意中走进一处隐蔽的石墙夹角,本想转身离开,却猛然停住了脚步。
那片昏暗里,躺着几个人。
他们的身体弯曲僵硬,皮肤上布满斑驳的溃疡,指骨外露,像是被火烧过般残缺。他们蜷缩在一堆破麻袋与干草中,低头不语。他们神色黯淡,只有茫然与羞惭。
刘建宇愣在那里,一个年轻点的病人抬起头,他们的目光短暂相接。他眼中的东西让他呼吸一窒——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彻骨的、认命了的无能为力。
刘建宇第一个念头是逃跑,可是医院就这么大个地方,往哪里逃,就算身体能够逃走,内心的愧疚却是无法逃走的。“为他们做点什么吧。”刘建宇告诉自己。
他跑回药房,取出草药、清水。他将水烧开,冷却至比体温略高,用来清洗他们的伤口。他们没有拒绝。他动作尽量温柔,一点一点地洗去腐坏组织边缘的污垢。最后用煮过的布条为他们包扎。
索菲乌斯院长得知刘建宇主动照顾这些隐蔽的病患,说:“他们都是被社会视为不洁之人的人,即使被医院收留,也必须隐藏起来。”
所以他们沉默地接受着,没有一句话。
就这样,刘建宇每天傍晚时刻带着药物和绷带为他们护理,过了大约一周,是奇怪的是,尽管他精心护理,他们的伤口却没有好转,依旧红肿流脓。刘建宇以为是自己手艺不精,索菲乌斯告诉他说:“他们是被神诅咒的人,治不好的。”
伯纳德猜到一个可能,他告诉刘建宇:“可能是水有问题。圣约翰医院一直使用甜水井的水,但是这几天暴雨,井水变浑浊,即使用纱布过滤,仍然不够清澈。浑浊的水对伤口不利。”
刘建宇想了一想,拍手道,说:“我有一个好办法,保管管用。”说完他跑到仓库,拿出一块明矾,用石钵捶了个粉碎。捻起一撮撒进水桶里,用棍子轻轻搅动,原本泥水不分的浑浊之物,泥凝结成小团,迅速地沉到桶底。待水面平静后,用小勺轻轻舀起上层清澈见底的净水倒进另外一个水桶。
伯纳德看着这一桶水不由得感慨此为“神之力”。刘建宇又气又笑,说:“明明是我的办法,怎么归功于神迹。与其相信神迹,不如相信科学,相信自己。”伯纳德听了若有所思。
有了这一桶科学的净化水,刘建宇对护理好那些病人充满了信心。他学习起来更加积极,医院里他感兴趣的书已经被翻了个遍。
第二天一大早,索菲乌斯就催促着刘建宇赶紧洗漱,来传话引路的宫廷侍从已经在外间等候。刘建宇赶紧披上院长准备的麻色粗布长衫,腰间系上褪色的麻绳,跟随那名侍从前往去王宫的道路上。
尘土沾满裤脚。他望向那高踞在圣殿山上的金色穹顶,心里有些发虚,立刻转向看脚下的土路。不知道这条路要把自己带向何处。顾不上欣赏沿途的风景,只觉得心跳得厉害,担心待会儿在尊贵的贵族面前出丑。
厚重的铜门打开,一股凉意扑面而来。王宫里有巨大的棕榈树和淡金色石阶。刘建宇从石阶上前,被领进了一条阴凉的长廊,脚步声在长廊里回荡。在长廊的尽头有一扇雕花的木门,门口站着一位包着头的大胡子男人,他示意他从雕花门进去。
他走进去,空气有股混杂着油墨、金属和草药的味道。那是一间宽敞的房间,中间摆放床榻和帷幔,临窗摆着一张古朴的木桌和椅子,桌子上堆满卷轴。房间的另一角摆放一张木榻,国王此刻正斜靠在榻上,侧头闭目,手上拿着一卷文书,看上去有些疲惫。
这就是耶路撒冷国王鲍德温四世。
他大约23、4的年纪,身穿白色长袍,衣领到胸前绣着金色的繁复的花纹,头戴白色金边头巾,半遮住他清秀俊朗的面庞。他双手缠着白色绷带,脸上有淡淡的病容。
听见有人进来,他睁开眼,听侍从介绍了之后,略微起身后复又躺下,以审视的目光扫在刘建宇身上,没有表态,仿佛来者和从窗口轻拂的风一般无关紧要。
刘建宇走近国王面前,半跪在地,捧起他长袍的一角,脑子里开始搜刮为病人祝福的词语,虔诚地说:“承蒙陛下的召见,我愿为陛下祈福,愿神使您早日痊愈。”
鲍德温轻笑了一声,带了讽刺,问:“异世界的人,也信我们的神吗?”
一时间刘建宇语塞,双颊发热,他思考了一下决定说实话:“不瞒陛下,我并不信神,也不信天堂地狱和阴司报应。”
“哦?”鲍德温起身,再度审视了刘建宇一番,说:“这倒很巧,我也不信。”
鲍德温看他的眼神变得柔和一些,却依然藏不住锋芒,他打量了刘建宇几秒,说:“你的祷文比御医团的医生有趣多了。”
“陛下谬赞,”刘建宇诚恳地说,“我只是个普通的人。”
他放下手中的羊皮卷文书,说:“着宫廷侍从给你安排个去处——就在王宫。你退下吧。”
跟随侍从走出宫殿的同时,刘建宇在内心回顾着刚才的情景。这位年纪轻轻、身患疾病的国王出乎意料地冷静。他有王者的傲气,但是没有病人的软弱,像一把用旧了的短剑,锈迹斑斑却依然锋利。刘建宇注意到他双手包裹的绷带,他完全不怕被别人看到——他不需要别人的怜悯。
鲍德温重新拿起文书,却一个字也没有看入眼,他心里也在回顾着刚才的情景。这位年纪轻轻的异世界人说自己不信鬼神。在耶路撒冷这样说,是种挑衅。但是他不在意,他已经厌倦了神的名义下的各种困难,包括所谓“施加”在他身上的疾病。他在意的是刘建宇的眼神——类似于御医特有的眼神,冷静、无欲无求,不带恐惧,不带怜悯。
想到这里,鲍德温立即召回宫廷侍从,他亲自安排刘建宇——进入御医团。
侍从听命后即刻传达旨意。
宫廷侍从带领刘建宇住进王宫东北角的一座小楼,右手边是药房。这里光线不是很好,也缺乏人气,但是经常有御医团的医生来此取药,对于刘建宇来说,倒也是个好去处。他围着小楼走了一圈,石砌的墙壁冬暖夏凉。风从窗格缝隙里吹进来,带着一丝潮湿的草木气息。房间里只有一张窄床,一张粗糙的木桌和一个木凳,桌上摆着一盏熄灭的油灯。
他走到药房门口,管事走上前来,问:“你是从圣约翰医院过来的人?”那人声音很轻,语调中带一点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温和。刘建宇惊讶于管事说的是“从圣约翰医院来的人”而不是“从圣约翰医院来的‘神迹’”,一则说明他的事迹连偏僻药房里的管事都知道了,二则说明管事把他当作人而不是把他当作“神迹”看待。
刘建宇伸出右手,自我介绍,管事虽然不懂这个礼仪的意义,但是照样伸出常年搬运、整理草药的粗糙的手掌轻轻握在刘建宇手中,自我介绍道:“我叫加布里埃尔,有药材方面的问题,找我就行。”
刘建宇小声说了句“谢谢。”
从那天起,他开始教刘建宇认识宫廷内常用草药,从马鞭草到没药,蜂斗草到龙胆,和平常民众用的略有不同。他手指粗糙,但是拿起草药的时候总是轻轻拿起又缓缓放下。
“有的药对症就能治好,”他一边分拣一边说:“有的药不对症便治不好。但病人总需要一点希望。”
刘建宇玩笑着问:“加布里埃尔,你照顾过国王吗?”
他沉默了一下,说到:“照顾国王是御医团的事。但是我见过他,年纪很小的时候,那时候他的病已经初见端倪。”
“他得的是什么病?”刘建宇问道,只要知道是什么病,就不难找到对症的药。
“没有人知道他的病到底是什么。”加布里埃尔说:“这么多年了,没有人能确定。”
刘建宇感到奇怪,问:“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没人知道。”
加布里埃尔说:“这个公开的秘密会被一直保守下去吧。”
岔开这个话题,加布里埃尔放下手中的草药,说:“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叫优素福,是御医团的医生。”
加布里埃尔带着刘建宇进入御医团房间后的庭院,庭院里种植着各种草药,空气潮湿且有异香。包着头发,身穿深色长袍的优素福在一边抄写一边配药,他看见加布里埃尔,停下手里的活,向他们走来。
优素福撇了一眼刘建宇,就说:“你一定就是雷蒙德大人带进来的‘神迹’吧。”
刘建宇惊讶于他消息灵通,外加眼力惊人,略微惭愧地说:“我叫刘建宇,并不是什么‘神迹’。如果可能的话,希望用我的双手为陛下带来真正的神迹。”
优素福不相信他能办到,问:“你不信神,如何为国王祷告、治病。”
刘建宇笑了一笑,说:“我不信神,因为治病不是靠祷告或神迹,陛下也不需要这些,他需要减少痛苦,有质量地活下去。”
优素福听闻,感到他胸中有大丘壑,便正色问道:“你准备用什么方法让国王有质量地活下去?”
刘建宇自信地说道:“我知道如何处理脓疱与溃烂,用银针引流,用明矾粉止血和促进愈合,用消毒后的绷带包扎。我在圣约翰医院便是这样照料病人的,不信可以问问索菲乌斯院长。”
听闻优素福沉默着,手指关节轻敲桌面,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一个真正的医生,首先要了解人心,而不是伤口。你愿意听我讲一段病人的故事吗?”
刘建宇很好奇,说:“请讲。”
优素福说:“十二年前,我在提尔的威廉家做客,一群贵族少年也在家里嬉戏玩闹。他们玩着一种受欢迎的比试毅力的游戏 ,他们彼此用指甲掐对方的手臂,看谁会因为疼痛而哭泣起来。其中有一位少年异常坚毅,无论尽多大努力,都无法让他感到一丝不适。我为这位少年感到佩服,拥有这种忍耐力,这孩子堪当大任。
后来,这种事情发生了好几次,我感到非常奇怪,就询问了那位少年,摸了摸他的右臂和右手,发现这些部位已经完全麻木,并出现了局部的溃疡。我把此事禀告给威廉大人,之后少年的父亲也知晓了。他们紧急召集了医生会诊,其中我也在场。我们讨论后的结果一直认为,少年得的是麻风病。”
听到这里,刘建宇有点坐不住,想知道这个故事指向的是谁。
优素福示意他们保持安静,说道:“少年的父亲悲痛于这个结果,他誓死不愿意接受。他的心情可以理解,我也是孩子的父亲,谁都不想听到自己的孩子得的是被宗教和社会歧视的麻风病,更何况,这位少年以后将成为伟大的人,继承巨量的财产。
在少年父亲的强烈要求下,医生们决定隐瞒他的病情,按一般的皮肤病来治疗。那个时候的我却站出来,反对医生们这种做法,医学就是医学,疾病就是疾病,即使病人身份贵重,也不应该隐瞒,这是对医学起码的尊重,也是对病人的尊重。少年应该按照麻风病来治疗,而且必须尽快开始,以免病情恶化。
当时的医生首领拍着我的肩膀,说:‘一个真正的医者,首先要了解人心,而不是疾病。’
为此,我付出了代价,本来我在王宫待命,被首领发配到边疆,直到两年前才返回,得陛下开恩,愿我继续为他效命。”
优素福长舒一口气,意味深长地看着刘建宇和加布里埃尔,说:“我以我的亲身体验告诉你,在王宫,为国王做事,不能只想着做你认为‘正确的事’,就好比你认为银针引流这样的事是正确的,祷告不是正确的,你只做正确的。那样很危险。”
刘建宇听完若有所思,优素福补充道:“那个少年如今还在耶路撒冷,他的健康状态越来越严重。你会因为他的身份,用你的双手,给他带来‘神迹’吗?”
刘建宇想都没想,回答道:“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如果我的护理能给他带来神迹,我愿意。”
闻言,优素福望着刘建宇,心中竟然充满了希望,他相信这个人,这个人也许真的会给国王带来奇迹。
优素福邀请他二人走出庭院,走到御医团的房间。他指着角落的一个座位,对刘建宇说:“以后你就在此待命。”转头又对加布里埃尔说:“他初来乍到,以后草药方面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加布里埃尔笑道:“不用老兄你操心,这事我会办好。”说完,他二人向优素福告辞,回到了药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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