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清苦气息洒在宁露的面颊,她攥了攥那颗盘扣,从指尖到耳垂都透着血粉色。
宁露呀呀半晌,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宁露露也是你叫的吗?”
那人不以为意,耸肩摊手,仍是人畜无害的孱弱模样。
见她知羞,纪明挑眉得意,反手三两下将衣衫抚平。
“有人看着,我帮你把戏做全而已。”
扭头回身,那看热闹的村民各个笑吟吟错开眼。
自己挖的坑,只能自己填。
宁露上前扶住纪明,暗戳戳拧了一把他的胳膊,咬牙低语:“纪阿明,你知道吗,你真得很小心眼。”
“我告诉你,你今天利用了我的善良,你会后悔的。”
“好。”
纪明垂眼,大半个身子的力气落到她身上:“有些乏了,劳驾。”
“你……”
宁露哑口无言,不知道该如何辩驳。
当初的配得感还是太低了。
早知道后来都是自己赚钱养他,一开始就该跟村里人说这人是她的男宠。
一边扶着他缓步往前,她一边磨牙。
“纪阿明。”
“嗯?”
“有没有人说过,你小肚鸡肠,卑鄙无耻。”
“嗯……”
他竟一本正经想了想,认真答道:“有,很多。”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任凭他们二人拌嘴互怼,外人远远望见只觉是耳鬓厮磨,情深义重。
农户们素来不喜读书人,总觉得酸臭迂腐。可眼前这位纪明,与村里的穷书生又大不相同,提笔写字俊秀不说,三两句还总能说到点上,平白对他生出几分尊重。
宁露在男人堆里找了个避风的位置把人扔下,自己窝到姐妹团里看热闹,一会儿学着绣东西,一会儿好奇询问些日常琐事。
夜幕降临,不知是谁家添了火盆,众人便再也不分男女团到一处坐着。
无非是西家长东家短的琐事,拌嘴起哄,俗不可耐。
纪明气力不济,也不感兴趣,径自拢着衣服倚在树干旁阖眼休息。
这会儿,人比刚才多了不少。几个男人在聊些不着边际的粗事,宁露不再吭声。
人群中兀得少了她的声响,纪明偏了偏头,悠悠抬眼去寻她的身影。
一眼看见她和几个姑娘窝在灯火后头嗑着瓜子,时而和身旁的小孩肩头碰撞,撇嘴对视,坏笑连连。
方才一群女儿家的时候,她大谈特谈,热火朝天。这会儿人多了,却在一旁寻清净了。
他还以为,她会喜欢所有热闹的场合。
“那鬼怪的说法,谁也不能说全然没有啊,就那年朱七他媳妇家的妹妹,不就是叫人勾了魂嘛,这事儿到现在都没个说法。”
不知道是谁起了个新的话头,默不作声的宁露突然来了精神,两眼放光再次挤进人群。
“我不知道,大哥你给讲讲呗?”
火光雀跃,映得宁露脸色橙粉可人,纪明无奈苦笑,复又阖眼,支了一侧耳朵去听那些闲谈轶事。
“我就说宁妹子神叨嘛,不管什么时候听见这些邪乎拉的事儿总第一个凑热闹。”
“大哥讲讲嘛,什么叫勾了魂,啥症状啊?”
“也不像是勾魂,有点儿像是换了个魂儿。”坐在中间的李婶儿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给宁露讲起来。
“这事儿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那朱七媳妇家就两个姑娘,没有劳力,一直是穷的,吃不上喝不上。他爹妈走投无路,把大姑娘嫁给了有点儿钱但是痴傻的朱七。小的就卖到了城里当了个丫鬟。”
“后来那小姑娘不知道怎么,生了一场大病,死里逃生,但是人醒过来之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叫她名字也不应,非说自己有别的名字,是从百里之外的地方来的,叫嚷着要回家去。”
“然后呢?”
宁露瓜子也不嗑了,手里东西往火堆一扔,挤到李婶儿身边催着讲后面。
“然后,然后好像有人说她是疯魔了吧,就开始找和尚、道人看事儿。”
“看事儿?”
“就是叫魂,还要挑个什么满月的吉日做法之类的。”
“有用吗?那姑娘回来了吗?”
“这谁知道啊,要我说不是疯了就是被主家害了。那姑娘长得好看,丫鬟当了没几个月,就惹得主母不高兴了,被卖进了窑子里。”
“对对对,听说那窑子还是昌州城最大的那个。好多达官贵族都从那过呢。”
他们越扯越远,宁露蹲在一边,皱眉听着,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那她最后呢?换回来了吗?”
“宁妹子,我瞧你也是个机灵人,怎么就信这事儿呢。她父母早死了,朱七媳妇也顾不上她,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
“是啊,小姑娘家家别总是听信这些。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一个人一下子变成另一个人这种事,要么是撞鬼了,要么就是做梦没醒呢。”
“我倒希望是做梦没醒呢。”
宁露蹲坐托腮,望着跳跃灯火有些茫然失落。
呢喃絮语穿过人潮,落尽纪明的耳朵,他再次睁了眼,凝神盯着她。
“不过也不尽然,那传闻秘辛不还说,人要有两个一样的或是成对儿的东西就能互相感应嘛。”
“是是是,俺也听过,要么是玉佩要么是铜镜啥的。有这样的说法。”
玉佩?
人群里你一言我一语当做笑谈传说,只有宁露当了真,原本沮丧佝偻的身形猛地挺拔。
正正好隔着火光对上纪明的注视。
四目对视,宁露没来由觉得后背凉嗖嗖的,尴尬一笑,绕过人群来到他身边。
“你醒了?要回嘛?”
“你感兴趣?”他下颌轻扬,语气懒散.
“是有一点。”
宁露屈身蹲在盘错的树干上,手里持着小棍一圈一圈鬼画符。
这种事,大家都是笑谈,传闻真假早就无可分辨。
放在平常,听听也就算了。可此刻她就在这儿,她真的进了另一个人的身体,没法说这事儿是假的。
刚才他们提起离魂症和玉佩,宁露又想起了当初送去典当的那块……
原主藏得那么严密,说不定真和她的身世有关。如果更了解原主一点,或许她就能知道更多回家的事情了。
她没精打采地蹲在那儿,思绪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纪明莫名生出烦躁,径自起身:“没意思,走吧。”
“啊?哦,好。”
纪明拎着凳子走在前面,身影拉得老长。
宁露慢吞吞跟在后头,一步一步踏在他影子上。
“纪阿明,你等我一下,我还有个问题要问,马上就回来。”
话音未落,她便叫嚷着朝李婶儿跑去。
发尾摇晃,灵动雀跃,纪明盯着她渐远的身影,捻紧指尖。
不过月余,他竟然却觉得这样的光景已经过了很久,好像一切原本就该是这样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也会做梦了。
“嘿!你想什么呢!等急了嘛?”她再回来明显松了口气,在他肩头轻拍。
“问了什么?”
“问了那个姑娘现在在哪儿?”
纪明停下脚步,侧身。
“在昌州燕春楼。”
宁露哀怨叹气,跳到他的影子上。没注意到他早已停下,理所应当撞在他肩头。
正好是左侧伤口,那人脸色瞬间惨白,蹙眉撤步。
他那没有脂肪缓冲的一把骨头也把宁露撞得生疼,她捂住额头比他早一步发出惨叫。
“哦呜——”
宁露晃晃脑袋,仰面抓住他的胳膊:“你怎么样啊?”
“没事。”他摇头,目光落在她丢了魂儿的小脸上,调侃道:“你和昌州颇有缘分。”
“孽缘嘛?”宁露不以为意,揉过头顶,又掀起他的衣袍检查伤口:“只要谢清河在那里一天,不到迫不得已,我是不会踏足一步的。”
“再说了,这种事传的那么邪乎,谁知道是真是假。”
走出两步,她又退回来,笑嘻嘻问他:“纪公子,您见多识广,您怎么看?”
“我不信鬼神。”纪明顿了顿:“只是无论世间传闻多荒唐,难免有三分是真的。”
“才三分?”
本以为他这种人会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得了意想不到的答复,宁露一扫不虞,振奋了精神。
“无风不起浪。三分不少了。”
经他一说,宁露掰着指头数了数,似乎也觉得够了。
她既然在这儿,就说明这事儿是真的。既有传说,也就有可能是真的。
性情大变,习惯全改,自称是远方来客,都匹配。
似乎确实可以查!
她来了精神,跟纪明并肩走着:“纪阿明,你说的有点对。”
“我觉得你有时候,还算是有些智慧。”
她顶了顶纪明的胳膊,叫那不设防的人踉跄两步,无奈瞪她,作势举手要敲她脑门。
宁露脚底抹油,侧身滑出几米开外,掐腰逗引:“纪阿明,有一说一,你还怪好玩的。我要是能回家,保证把和你的故事改成段子。”
她本想说给他分成,转念一想,古人能有什么版权意识,他想维权也没法,还是独占了吧
纪明早习惯了她一兴奋就胡言乱语的毛病,默默听着她鸟雀般叽喳不停。
两人的影子一长一短投在地上。
到了家门口,宁露侧身一瞥才发现纪明一直自己捧着那个小木凳。
这人素来一脸严肃,可抱着小凳子又显得十分认真专注,格外可爱。
“噗嗤——”
“我帮你拿会儿啊。”
从他手里抽走凳子,顺手顶在肩上,宁露想起什么,好奇问他:“村长刚刚跟你说什么了?”
“道谢而已。”
“不是吧,你们两个人神情肃穆,就像是在密谋什么家国大事一样,只是道谢吗?”
“不然呢?”纪明反问。
宁露讷讷,想了想:“难道是,村长看出了你的真实身份?”
纪明脚下稍顿,若有所思。
“那姓卫的大人来村子里找人的时候,特征已经说得很明显了。虽然那个时候没多少人认识你,但是你——太扎眼了。”
“你这种敏感的身份还是得藏好。”
宁露打量他:“要我说,还是穿得太招摇了。改明儿,你把头发弄乱,蓄起胡子,再在脸上抹几把泥。”
小手拍在他背上:“还有驼背,不要挺这么直。”
“对喽,逃犯就要有逃犯的自觉,别那么精致了。”
纪明默默拍掉她蹭到自己身上的灰尘,开口问了另一件事:“平城县令怎么突然离开了?”
就知道他会问。
宁露斜睨过去,得意拍拍胸膛,把打探来的消息奉上:“他们说,是因为姓谢的那人暗访昌州,昌州刺史慌了才把这些人叫过去商量对策的。”
“不过也有说是,靖王仁善,不忍苛政致使百姓受难,把县令叫去议事的。”
“我觉得第二种不保真,靖王不是被软禁了吗?怎么可能还有这么大的本事。”
纪明落后半步,看着她灵巧越过门槛,疑惑嘀咕,失笑摇头。
他可是靖王。
如果真如她所说,她是贤王部下,两人蠢到一处,倒也合理。
院门口灯火摇曳,远离了人声嘈杂,此刻风过叶动,更显静谧。
远山层叠,隐匿在云雾之后。两相凝望,只觉黑压压一片扑面而来,阴诡骇人。
视线掠过树丛后摇曳而过黑影,纪明凤眼微眯,敛去笑意。
宁露已入门内,没见他跟上,又蹦跳回来扯住他的衣袖,满眼求知若渴。
“哎!纪阿明,你说靖王和谢清河,他俩谁更厉害一点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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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风有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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