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闲并未即刻踏入那喧嚣的御书房,反是饶有兴致地在门槛外略停了半步。
恰在此时,周遭浓重的阴影落在他玄色的衣袍上,悄无声息的将他雕刻成了一尊魔神像,漫不经心的俯瞰着这出闹剧。
见许久未曾有动静,崇宁帝不耐,颇为不悦的瞥视了过去。
只是这一望,握剑的手却是微不可察的滞了滞。
不过五年光景,眼前之人却与他记忆中那个总是瑟缩在角落,连哭都不敢大声的懦弱幼子相比简直是判若云泥。
定州苦寒荒凉,西戎人狡诈残暴,那么多常人闻风丧胆的磨难却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丝毫风霜。
反而像一把绝世名器在无尽的血与火中褪尽了尘封的锈迹,彻底展露出内里凛冽逼人的光华。
尤其是那双眼睛,没有惊愕,没有惶恐,甚至连一丝好奇也无,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
甫一照面,就让御书房这局棋失了章程。
好在一旁的萧祐敏锐的嗅出了帝王的不悦,适时道:“父皇息怒,丞相大人统领百官多年,一向是夙兴夜寐不敢有丝毫懈怠,想必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七弟,别傻站着了,还不赶紧过来扶一把徐大人。”
既不动声色的搭好了戏台,又给萧闲落了个不大不小的套,一手阳谋玩得实在是漂亮。
萧闲瞧得有趣,终于大发慈悲的顺着他们的心意走了进来。
他步履从容,不似在这般剑拔弩张的局势中谨小慎微的斡旋,反倒像是闲庭信步在自家后花园。
不过,他没有上前跪拜,而是径直走向那张宽大的蟠龙御案。
他无视了御座上须发皆张的天子,也仿佛没看见萧祐眼底一闪而过的惊疑。
在所有人,包括桌底下的徐厚照都未及反应之时,他已俯下身,用那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精准地探入了桌底阴影。
“啊呀!”
随着一声短促的惊呼,只见萧闲一手扣住徐厚照那只露在外面穿着厚实官靴的脚踝,另一手不知怎地便已揪住了他的后领,腰身略一发力,竟硬生生将这位“扭了腰”,“动弹不得”的当朝宰相,如同拖拽一袋沉重的米粮般,毫不留情地从桌底拖拽了出来!
“噗通!”
一晃神的功夫,徐厚照那微胖的身躯已经狼狈不堪地摔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
他惊魂未定,仓皇间对上了萧闲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刚一对视,一阵从脊椎上窜气的寒意就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到嘴的告饶下意识的咽了回去。
整个御书房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崇宁帝高举的尚方宝剑僵在半空,脸上的怒容凝固,透着一丝滑稽的茫然——戏,演不下去了。
萧祐瞳孔骤缩,心中纷杂的念头翻江倒海:这个疯子!萧闲绝对是疯了!
竟敢在御前如此对待当朝宰相!竟敢完全不顺着帝王的心事行事!
他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吗?这个人是完全不知道畏惧吗?
不知怎的,念头升起的刹那,他的心脏居然不受控制的疯狂跳动了起来,震惊之余,竟夹杂着一丝羡慕。
普天之下,还有谁能无视这一切规则和算计肆无忌惮的率性而为?
只有萧闲敢,也只有萧闲能。
当然,在场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这件事只能高高举起,又不得不轻轻放下。
无奈之下,萧祐只好在心下叹口气,尽职尽责的继续收拾烂摊子。
片刻之后,他的脸上迅速堆叠起恰到好处的惊愕与关切,一个箭步上前,抢在萧闲再次动作之前,弯腰去搀扶地上抖如筛糠的徐厚照。
“哎呀,七弟!你!你怎可如此莽撞!”萧祐的声音带着痛心疾首的责备,手上动作却是不慢,半扶半架地将徐厚照从冰冷的地面上“捞”了起来,巧妙地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萧闲与徐厚照,也将萧闲那迫人的视线挡在了身后。
“丞相大人年事已高,岂经得起这般拉扯!还不快向父皇和丞相大人告罪!”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神示意萧闲,宛如寻常百姓家的兄长斥责不听话的弟弟,四两拨千斤的缓解了诡异的氛围。
崇宁帝看着徐厚照那副魂飞魄散,官帽歪斜,脸上沾灰的狼狈相,再看看一旁静立如渊,神色淡漠的萧闲,只觉得一股邪火无处发泄,烧得他心口发堵。
精心设计的敲打戏码被这混小子粗暴地砸了个稀巴烂,偏偏他还发作不得,自他亲政掌权这么多年以来,何曾这般憋闷过!
又缓了半晌,他才重重地将尚方宝剑“哐当”一声掼在御案上,力道之大,震得笔架上的朱笔都跳了跳。
顺势坐回龙椅后,崇宁帝阴沉着脸,目光扫过被萧祐搀扶着,兀自抖个不停的徐厚照,最终落回萧祐身上。
“哼!莽撞?”
崇宁帝的声音显然还带着余怒未消的沙哑,他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将那股滞闷感强行压下,再次调转了话锋。
“徐厚照!你可知罪!”
这一声喝问,总算将矛头重新拉回了正轨。
徐厚照被萧闲那一摔,只觉得一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了萧祐身上才勉强站稳。
现下听到皇帝问罪才寻回几分主心骨,一时间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也顾不上体面了,双腿一软又要往下跪,却又被萧祐死死架住。
“陛下!老臣……老臣万死啊!”
他声音嘶哑,涕泪横流,这次倒不全是装的,七分是吓的,三分是气的。
“老臣……老臣有负圣恩!罪该万死!”
纵然知道这老东西在刻意卖乖,崇宁帝还是觉得心中舒坦了不少。
“有负圣恩?朕问你,沥洲那三千亩上等水田,如何落到了你徐氏宗祠的名?五十七户人家,一夜之间都被赶出了祖宅,其中三户不堪受辱,又苦于报官无门,最后全家生生撞死在京门,城门上的血现在都没擦干净,这就是你徐家教出来的好子弟?”
“还有上月奏报的春旱,你身为宰辅,为何压下不报,致使流民四起,险些酿成大祸,若非边关急报提及流民冲击关卡,朕还被你这老匹夫蒙在鼓里,这便是你口中的宵衣旰食,为国为民?”
霸占良田,逼死良民,欺君罔上,隐匿灾情,任何一条都是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罪。
可帝王虽在问责,神色间既没有怒容,言辞中也并未定罪,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徐厚照心中有数,所以并不慌张,但还是装模作样的又嚎了两嗓子。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老臣有罪,老臣御下无方,家门不幸,竟出了这等丧尽天良的孽障!老臣……老臣愧对陛下信任,愧对天下黎庶啊!”
他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咬牙切齿的接道:“那孽障徐茂,不过是老臣的旁支侄孙,仗着徐家一点微末名头,竟敢如此横行乡里,草菅人命,老臣亦是今日才得知详情,惊怒交加,恨不得亲手剐了这畜生!”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一句话嚼成了好几截,像是险些被这些不肖子孙气背过气去。
但话又说的明白:一,是旁支干的,与我这当朝丞相关系不大;二,我也是刚知道,我也是受害者;三,我认错态度好,陛下您消消气。
这老狐狸!
萧祐暗骂一声,却不得不帮着他圆场。
“丞相大人家门不幸,竟遭此等孽障蒙蔽,实乃无妄之灾,父皇息怒,徐茂这等狂徒,自有国法严惩,以儆效尤,丞相大人为国操劳一生,忠心耿耿,岂能因一不肖远亲而受此牵连?”
“至于灾情,想必是地方官吏层层瞒报,徐相一时失察,念在徐相多年劳苦功高,且年迈体衰,恳请父皇从轻发落,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这番话,直接将“强占良田,逼死人命”的滔天罪恶,轻飘飘地定性为“家门不幸”,“蒙蔽”,“狂徒”的一己之私,“灾情瞒报”也用“一时失察”不动声色的揭过。
不但将徐厚本人和徐家本家彻底摘了出去,还不忘捧了徐厚的“忠心”和“功劳” 这顺水做的可谓是滴水不漏面面俱到。
门阀世家,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牺牲一个无足轻重的旁支子弟,保全整个家族和当朝丞相的体面,这是心照不宣的规则。
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崇宁帝的怒火看似滔天,实则更像是一场表演,毕竟京门血案闹的沸沸扬扬,总要给天下黎民一个看得过去的交代。
但徐厚照自幼与天子一同长大,这些事当然还不足以动摇他的根基,给些敲打便够了。
所有人都明白,那五十七户流离失所,三户撞京门惨死的人命,灾情瞒报之下遍地的饿殍枯骨,在这金銮殿上,在权力博弈的天平上,轻如鸿毛。
对于这样微末的牺牲,徐厚照当然是乐意接受,就在他打算顺着萧祐的话认下这些不痛不痒的罪名时,萧闲的目光突然从那些力透纸背的奏折上抬起,再次落在了徐厚照的脸上。
“哦?”
一声轻咦响起,带着点百无聊赖的好奇,却宛如春日惊雷一般对着几人当头劈下。
“天灾**,饿殍载道,家破人亡,求告无路。”
他一字一句数过这累累血债,明明是赞叹的意味,却带着一股让人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丞相大人,您这家……治得可真是‘有方’啊。”
他顿了顿,视线在徐厚瞬间僵硬的脸上停留一瞬,唇角那抹玩味的弧度加深,如同在欣赏一幅拙劣的画作,慢悠悠地补上了最后一句。
“孤,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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