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柴房,更像是杂物间,里面堆放着发潮的柴火、破碎的瓦楞、黄旧的拨浪鼓、缠绕的渔网以及种种废弃的旧物。
段竹峥推门进去的时候,段雨迟正坐在烧火的椅子上捻着一盏花灯出神,看样子已经枯坐了许久,灶台上燃着半支蜡烛,听见声响,她缓缓偏过头,眼睛在烛光下泛着晕黄的光泽,她看着段竹峥,静止了一般,脸色漠然。
段竹峥朝她一步步走过去,脚步声极轻。
段雨迟目光一错不错地凝视段竹峥,看着她在自己面前站稳。
段竹峥低头俯视,神情惆怅,眼神里似乎有千言万语:“你,我,唉...”
段雨迟盯着她,冰冷地直白地问道:“我娘是你杀的吗?”
在桃花堂上听到消息的那刻,她几乎断定是段竹峥做的,心中却又存了一丝苍白的侥幸。
“我没有!”段竹峥的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后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我不是一直和你待在一起吗。”
是秦南景杀的,不是我。
段雨迟静静地望着她,段竹峥心中莫名战栗起来。
“秦南景。”她一字一句,低缓地说出一个名字。
段竹峥心中一震,她说:“我不知道。”
段雨迟一双漆黑的眼望着段竹峥:“你说过不再骗我。”
段竹峥一时语塞,片刻后仍然说道:“我不知道。”
难以抑制的痛苦突然汹涌而上,让段雨迟胸口酸涩,眼眶灼烫,她死死盯着段竹峥,说出的每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你、不、知、道,段竹峥,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你知道自己说谎时眼睛会眨得比平时慢吗,你说过不骗我,你说过的!”
她喃喃自语道:“你食言了,是了,你总是这样。”她喉头干涩地发出一种似哭似笑的咽声,像是陷入梦魇中一样,反反复复地说道:“你骗我,你又骗我。你骗我,你又骗我......”
段竹峥不知所措地看向她,愣在原地。
段雨迟猛地回过神来,面色惨白,凄惨地问道:“在元棠的屋内,你是不是说过再不骗我!”
段竹峥:“是。”
段雨迟抓紧了手中的花灯,目光如炬:“那我问你,你到底是谁?”
这话恍若一道惊雷,段竹峥呼吸一滞,如坠冰窖,硬着头皮道:“什么意思?”
段雨迟笑得难看:“她不喝酒。”
段竹峥干巴巴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喝。”
段雨迟说得十分艰难,声音发颤:“两年前,元棠死后,她再不饮酒。”
更确切地说,段竹峥在元棠死后酗酒,又在她头七的日子里与段雨迟三杯绝交酒后戒酒。
段竹峥仿佛心脏骤停。
她呼吸滚烫地继续说道:“其实你和她真的很像。只是她不会和我说话,不会忘记县里的路,更不会在元棠的房间里无动于衷。”
段竹峥几乎是苦笑了,原来破绽有这么多,借尸还魂的事绝不能暴露,手心冒着汗,她轻叹一声:“我是段竹峥,只是我忘记了。”
一时沉默,段雨迟张口几次才问出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段竹峥声音轻飘飘的:“我还是我,只是忘了很多事。”
一切都失控了,段雨迟慌乱地问道:“你不记得元棠了?”
“是。”
“你不记得我了?”
“是。”
“也不记得齐兰瑞了?”
“是。”
段雨迟眼睛里的光彻底熄灭了,她的心像是被掏了一个空洞,寒风呼呼吹着,五脏六腑悉数冻结。
她想,她恨了段竹峥十七年,长长的十七年,她和她到最后竟然是用失忆来结尾。
段雨迟心生怨怼,你怎么可以忘?忘记那些处处作对的日子,忘记花灯里互通心意的来信,忘记三人暗流涌动的友谊,忘记你欠我的一百零八颗朝珠,是你害我嫉妒成性,害我铭心刻骨,害我一事无成,你怎么就忘了呢?
她看着段竹峥平静的表情,心说原来她是真的忘了个一干二净,顿时浑身无力,手里的花灯掉在地上,花瓣摔得散落一地。
她两精疲力尽地对视着,一个眼里满是痛楚,一个眼里满是疲倦。
段竹峥烦了,不想再继续身份和记忆的话题,她向对方伸出手道:“和我走吧。”
段雨迟没想到她会在这时候说这句话,惨笑道:“去哪。”
段竹峥:“离开桃花山。”
等带她离开桃花山,就分道扬镳好了。
段雨迟长久地安静,胸腔的起伏也像完全静止了。
“不行。”她回答。
段竹峥压着火气道:“你想死在这里吗?”
段雨迟向她展示自己未被束缚的双手:“我不会死在这里。”
段竹峥只当她糊涂,仍伸着手:“那你何时才能下山,你不想去看姨母了吗?”
段雨迟一言难尽地看向段竹峥,不就是你害的吗?她用眼神说道。
段竹峥忽然有些心虚。
段雨迟问:“你怎么离开?”
段竹峥回头看了眼门,悄声说道:“新认识的小姑娘,就堂里舞刀那位,她会带我两离开。”
段雨迟嗤笑,讽刺道:“又哄骗小姑娘。”
另一边,齐左雀跃地朝柴房走去,路上遇见正抓着鸡腿啃的王燕三,打了声招呼就继续往前走。
“慢着。”王燕三口齿不清地喊道。
“干嘛。”齐左停下脚步,看向王燕三。
王燕三瞅着她脸上灿烂的笑,用油腻的手用力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左唉,你可别干糊涂事。”
齐左心虚,虎着嗓子说:“我能干什么糊涂事。”
王燕三叹气:“你先收收嘴角的笑再说这话吧。我呢,也知道劝不动你,你心里有数就行。”
齐左气恼:“都说了没干糊涂事。”
王燕三连连点头,敷衍道:“是是是。对了,你那剧本下次改改,遇到不吃你那套的狠人,还得像今天一样惨。”
齐左蹦跳着离开,声音远远传来:“知道了。”
一路小跑,快到柴房时,齐左慢下脚步,缓了缓气,又用手整了整衣服和头发,走至柴房前叩门三声,小声道:“是我。”
段竹峥将门开了个小缝,露出一只眼睛看向外面,见只有齐左一人,开了门问道:“现在走?”
齐左点点头,猫着腰带着两人绕过守夜的喽啰,行至一偏僻处,推开水缸,露出一条暗道来。
她小声道:“里面路线复杂,千万跟进我。”说罢,跳进暗道里。
三人在无光的暗道里疾跑,听到地上有声音时,屏息等人走远才继续行动,摸黑走了不知多久,齐左终于停下步伐,推开头上的挡板,悄声说道:“出口外是山寨大门,我们得匍匐前进,被发现就糟了。”
三人刚从暗道内出来,一转身,就与一群拿着火把的官兵面面相觑。
齐左被吓得面无血色,整个人愣在原地。
正在此时,山寨的门开了,发出尖锐的吱呀声,她茫然地转头看去,二当家满脸怒色领着一队人马出来,与官兵形成前后夹击的场面。
段竹峥苦笑,心中叹息:“时也命也。”
王燕三躲在队伍里默默摇头。
二当家昂首阔步走到齐左面前,瞧也没瞧段竹峥二人以及面前的官兵,一脚猛踹在齐左身上,把她踹在地上捂着肚子发抖。
段竹峥看呆了,还没说什么,就被二当家吼了一句闭嘴。
二当家用力踩在齐左身上,怒道:“齐左,翅膀硬了是吧,敢偷放囚犯!”
齐左呕了一口血,口齿不清地说道:“二、二当家的...”
王燕三见她吐血,脸色大变,冲了出来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二当家,您就这一个妹妹,犯了错拉回去好好管教就是了,我们都是看着小左长大的,小姑娘平日里乖顺可爱,都是受了迷惑才干这猪狗不如的蠢事,您就原谅她这一回吧。”
二当家齐右松开脚,不耐烦地摆摆手,王燕三立即心领神会,架起齐左就往寨子里跑。
段竹峥借着火把的光看见王燕三的模样,身体一震,这不是城隍庙里那个妇人,居然也是山贼!她一下明白过来,原来庙里那是她两自导自演的戏码。
她心里吐槽,你们寨要不开一个乡村大舞台吧,人均影帝的。口号她都给想好了,越土越合适,符合耍大刀的山匪气质:桃花大舞台,有梦你就来。戏里显演技,戏外展风采。
等这边事了,官兵中领头的陈县尉朝齐右拱手道:“二当家的。”
二当家眼珠朝她睨了一眼,冷蔑又桀骜:“陈县尉带官兵来我寨前,这是想打仗了。”
陈县尉也是惊奇,怎么段家二姑娘也在这里,她客客气气道:“不敢,有百姓称在山上见到段姑娘,我们特来此处寻她两回去。”
二当家冷哼一声:“下次无拜贴自行上山,可别怪我桃花寨刀剑无眼了——滚吧。”
陈县尉做出相迎的动作,像是没看见她两狼狈样子似的,“二位姑娘请”,剩下的官兵哗啦一下让出一条道来。
这路不走也得走,没有段竹峥选择的权利,该来的总会来,她走得坦荡,走得两袖生风,走得毫不怯懦。
陈县尉眼中划过一丝欣赏,对她生出几分好感来。
下了桃花山,陈县尉让两名官兵护送段雨迟回去,自己和剩下的人带段竹峥去县里大牢。
选了一间干净的牢房,隔着牢门,陈县尉解释道:“今天太晚了,明天早上再举行祭祀。”
纵是一身狼狈也遮掩不住出尘的气质,段竹峥淡然地拱手:“谢陈县尉告知段某。”
陈县尉有些好奇,也没问,点点头转身离去。
人都走了,段竹峥吐出一口郁气来,牢房空荡无人,她干脆盘腿坐在地上,深情犹如世外高人一般豁达,有种看破红尘的平静祥和,说简单些就是,她已经破罐子破摔,能活活,不能活拉倒。
她实在是太累了,她想闭上眼睛睡一会,可还有事情没做完。
她从衣服里拿出所有的银钱放在袖中,翻身坐在地上喊道:“牢头,牢头——”
牢头睡眼惺忪过来,嘟囔道:“喊什么,喊什么,大晚上的,人没来,鬼先来了。姑娘什么事。”
段竹峥手穿过勾栏,将一锭银钱放在牢门外:“麻烦公差斟一壶热茶来。”
牢头眼睛一亮,贼溜溜地拿过银钱:“好说,好说。”
她取了壶热茶来,坐在地上,倒了杯水递进牢门:“姑娘还有其他吩咐?”
段竹峥颤着手端起粗糙的瓷杯,抿了口温水润喉,又从袖中递了一锭银钱过去,笑得落寞:“今夜便是最后一晚,心中孤寂,公差可否陪我说说话。”
牢头瞧着她那乌黑充血的手指,惊得哎呀一声,待看见银子,双手拍在膝上,笑眯了眼,十分上道:“姑娘想知道些什么。”
段竹峥问:“这牢中怎么这般空荡?”
牢头:“哪里养得起犯人,犯小事的交点钱销了罪名,犯大事的自然就......”
段竹峥又问:“听闻我姨母,段主簿受伤,你可知道情况。”
牢头神色一凝,紧张四顾,其实牢里并无她人,另一个守夜的牢头出恭去了,她凑近了耳语道:“我也是听说,有人刺杀主簿,一刀刺在心口,大夫说她活不过今晚了。”
段竹峥:“可知行刺的人是谁?”
牢头给她又倒了一杯水:“我今夜没得空闲,也没听到什么消息。只有些谣传,说那刺客是主簿家的丫鬟,刺杀得手就自裁死了。”
段竹峥:“那刺客尸体何在?”
牢头喝了口茶道:“定是丢去了桃花山,估摸都被野兽啃食了。”
段竹峥长叹一声,又拿出几锭银子,请求道:“既然是段府的丫鬟,我与她定是相识。烦请公差寻了她的遗体,为她买一口棺材下葬。”
牢头一脸震惊,像是知道了秘辛,手直哆嗦,杯中的水洒了一地:“啊?”
段竹峥微微一笑:“牢头不必多心,我听了不忍姑娘家暴尸荒野罢了。”
牢头咽了口口水,看了眼银钱,摸了几回才把钱塞进兜里:“我懂,我懂。这事也不难办,若是明晚夜黑风高无月,我自会去山里将她好好埋葬。”
段竹峥拿出剩下所有的银钱,白花花几锭,亮得晃眼,对面都看呆了:“公差心善,牢中湿冷,可否让我在班房休息一晚。”
牢头连忙摇头,神色坚定,收了茶壶茶杯转身就走:“段姑娘,这钱我收不得。我替您拿床被褥来吧。”
段竹峥早有心理准备,也没多失落。
*
段竹峥逃跑后,段焕照旧去衙门办公。
秦南景端着食盒进了衙门,朱红大门在她身后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她呼吸沉重,捏紧提手往里走,身侧有几位佩刀衙役经过。
这条路秦南景走过太多遍,她知道再走一百二十七步就会到段焕门前,此时家主一定是在伏案计算今年官府的开支,皱着眉,不高兴了便将算盘打得劈啪作响。
她稳住颤抖的手,双手提着食盒,不让里面的补汤洒出来。不能被家主看出端倪,她心想。
还有几步就要到门口了,她提前抽出一只手来,手指崩得紧紧的,准备敲门。
“叽叽叽。”
“咚咚咚。”
枝头的鸟鸣声和敲门声同时响起,她被吓了一跳,眼睛睁得浑圆。
“进。”段焕的声音从响起。
秦南景心一横,推门进了,扯出一个笑来:“老太太让我给您送补汤。”
段焕正是心烦,指着桌案上的空处道:“放那里。”
秦南景身体一僵,笑容僵硬地挂在脸上,只差一点,她和她只差几步路了。
段焕没听到回应,抬起头来:“还有什么事。”
秦南景将食盒放在空处,又从里面端出一碗汤来:“老太太嘱咐说让您趁热喝,这汤凉了就没效果了。”
段焕:“那你端过来吧。”
秦南景几乎要欣喜若狂了,她压制着粗重的呼吸,双手端着碗走进段焕,近了,一步之遥,再无回头的可能。
她左手端碗,右手悄悄滑入袖间,指尖已经碰到匕柄,她俯身将碗放在段焕身前,右边的肩膀已经能感受到布料摩擦的细微动静,桌上的汤微微漾起涟漪。
段焕因这过近的距离皱起眉来:“你可以走了。”
秦南景声音有些哑,温柔得吹落冬叶的春风:“这可不行,我走了她怎么办呢。”
寒芒一出。
“什么意!”
秦南景一把扯开段焕的衣服,刀尖已经没入她的胸口一小截,血很快染红了中衣。
段焕将她猛地一推,自己也摔在地上,椅子倒下的声音惊动了门外的衙役。
秦南景背部撞在桌沿,也不觉得疼,眼中像是火焰燃烧般光亮,她痴痴一笑,将匕首插入自己胸口,气绝倒地。
小姐,你的恩情来生再报。她闭上了眼睛。
*
第二日清晨,天上下着朦胧细雨,观音庙内段竹峥跪坐在蒲团上,仰头端看观音,宝相庄严,明镜琉璃。
段雨迟将一头不敢见人的乱发掖在素色方巾内,沉默地端来一碗**汤,袅袅烟气中陪她看观音。
段竹峥平淡地开口问道:“姨母还好吗?”
段雨迟:“还未醒来。”
段竹峥:“**汤怎么不给我。”
段雨迟默了默,转身对着旁边的陈县尉和衙役低声道:“我想和表姐告别,几位可否出去等待片刻。”
陈县尉领着衙役出去了。
段雨迟走到段竹峥面前,当着她的面,利落地喝下半碗**汤。
“你...”段竹峥露出惊讶的神情,心里嘀咕段雨迟不会是受刺激太大人傻了吧。
段雨迟淡淡地说道:“既然你都忘了,我也没法再去恨你。这一半**汤算是我给她的道歉。”
段竹峥:“我不介意你喝一整碗。”
段雨迟忽地笑了一声:“你不是怕水吗?”
她没说的是,这汤我熬的,加了几倍的药量,半碗**汤够你睡过去了,也够我睡过去的。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