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
一道身影隐在水波纹屏风后,地上黑影随着三脚烛台灯烛摇晃而来回拉扯。
“启禀小公爷,南风到的时候,姜家三公子正在对姜二姑娘院中人用刑,听起来是姜家主君的意思。”
“可知为何要用刑?”
“好像是为了警示姜二姑娘,所以才迁怒于下人。”
徐祈年淡淡地挥挥手,象牙白色的襕衫袖缘飘逸翩跹, “知道了,下去吧。”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喧嚣,阿布闻声而来,看到矮桌上凉透的褐色药汤,直言道: “公子,这药都凉了,我去给你热热。”
“太苦了。”徐祈年摇摇头,墨黑的眉拧作一团, “你去给我寻两个枣来。”
他这身子他再清楚不过,从出生起便比同岁的孩子要弱上一些,那年贪玩落水,更是雪上加霜。
——
“什么?我救过他的命?”
春桃为姜与乐端来面盆,就着热水拧干帕子,边递边说: “对啊,大概十年前,小公爷跑去掏鸟窝,一个没站稳,就跌落到那池子里。那池子隐蔽,姑娘你不愿听主君说教,一赌气跑走了,大家都去寻你,谁曾想你自己回来了,身上还背着湿透了的小公爷。”
姜与乐回忆起徐祈年的身样,衰弱的身躯仿佛被困在寒冬里一般,可羸弱之躯照样钳制住她的咽喉,一柄利刃结果了她的年华。
“那我也算他半个救命恩人了。”巾帕湿润,呼呼的热气抚在脸上,慰去满身疲惫,但千绪万思纷纷扰扰。
既然我曾救过他的性命,他人口中我俩又称的上是青梅竹马,他究竟有什么理由要杀我?或者,凶手真是他嘛?
“姑娘,你早些歇息,春桃先退下了。”
“等等,你白日里说我写的话本子,放在何处?”
春桃放下面盆,绕过屏风,抽出博古纹箱柜最底下的一屉,从最深处掏出三本折皱的话本子,分别是《仵作刘世平》、《梧州冤案》和《错判》。
待春桃离去后,姜与乐点起长案上的灯烛,将三本书铺陈开来,其实光从名字上看,就可猜得大致内容,细细翻来,确是如此。
故事虽是编撰,但其中内容涉及验尸查冤、错案驳正、晟朝律法等专业知识,她随手一翻,前两本书皆已完成,只余下这本《错判》还空了大半。
她扶额微叹, “我终究不是你,不懂其中的错综复杂,怕是不能替你完成了。”
她收拾起书,准备放到曲水花架一旁的红木书柜上。书柜上陈列着各式书籍,从《女训》、《女诫》到《礼记》、《春秋》,都是传统文学书目,不足为奇。
可一本关于律法、刑案之书都未曾瞧见,她又是如何习得这些艰深晦涩的知识?
自己的爹爹尚不允许她入朝为官,必然也不会容忍她看这些“杂书别史”,适才春桃是从箱柜的隐蔽处拿出的话本子,可见平常原主将其爱书暗藏得极佳。
想到这层,姜与乐通透了起来,翻箱倒柜地寻找起来,毕竟她也是要入大理寺的,一窍不通不仅会错漏百出,更是罔顾人命。
格子窗外,月朗星稀,洁白的玉兰花沐浴在月华中,清明如水,北风一袭白衣斜倚在枝干上,颇有兴致地瞧着屋内人的动静。
她与南风是安平郡主捡回的,入徐府后便跟着练武,体力、轻功、刀法、暗器样样不落。小公爷落水后,安平郡主就极其担心小公爷的安危,明里暗里安插了不少人手保护。
这次小公爷派她们二人来姜府,一方面是保护姜二姑娘,另一方面则是以保护之名,行观察之举。
她和南风都一致认为这是小公爷求亲前的考察阶段,若二姑娘品行端正,不是那等矫揉造作人士,她们就认她为女主人,以后一起保护了,顺手的事。
丁零当啷一阵翻找,姜与乐的额上渗出细细一层密汗,双手上除了寻索留下的印记外,一无所有。
“她身在闺阁之中,并无机会接触真实案件,若不靠书籍……难道她是什么奇才不成?”
她立在卧房中央,左侧是长案书柜,中间摆了一张用膳的曲足桌,右侧花蝶纹屏风后就是卧榻。
屋子宽敞明亮,可能用来藏匿的地方却并不多。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书柜前,拿起一本《女训》翻阅,入眼即是 “凡人吃酒食至饱,被筑踏内损,亦可致死”。
“唔~跟我读书时一样。”姜与乐的双颊在一片明黄的光影中透出粉嫩,因喜悦,因理解。
少时她就学会了把辅导教材的封皮套在自己喜欢的小说外,光明正大地放置在书架上,毕竟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虽然现在没有封皮,但原主把书的封页拆下又重新装帧,更是看不出破绽。
一连三天,姜与乐都把自己关在屋中,除中途一次宫中派了嬷嬷来量衣外,她再未与外人接触。
刑狱探案是她不曾接触过的领域,大学时她报考的新闻学专业,课程包括新闻学概论、中外新闻传播史等,若不是上学期间她能折腾,估计也要跟大多数同学毕业后一样,干一份完全不相干的工作了。
“姑娘,你这眼睑下的青影也太重了吧,春桃给您遮遮。”
这是姜与乐去大理寺报道的第一天,可梳妆台前,她昏昏欲睡,一张姣好的面容在她的努力下显得有些憔悴。
春桃的手法极好,用力也很轻柔,抹脂粉、画黛眉、染口脂……整个妆容清新淡雅,如出水芙蓉一般。
春桃显然对姜与乐肤如凝脂的脸庞了如指掌,连哪里多出一枚淡痣,她都能一眼分辨出来。
“姑娘,最近天气回暖,日头也烈了,您在大理寺当值,也要带上阳伞。您瞧,这眼尾下方都有小痣了。”
还想与周公对话的姜与乐瞬间清醒,贴着铜镜来回翻看,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泪痣,大小、颜色深浅、位置都如出一辙。
她拽过春桃的手,有些激动, “春桃,你仔细想想,我这地方以前真的没有痣嘛?”
春桃笃定地点了点头, “姑娘的皮肤最是好的了,向来都是没有瑕疵的。”
脑中轰隆一声,深处的潜在记忆被突然唤醒。
“小姑娘,我跟你说奥,你这感情路很坎坷的嘞。就这颗痣的位置,晓得哇,叫夫妻宫,你上辈子呐肯定是死在爱人怀里,他的一滴伤心泪掉落在你脸上,所以才有了这颗痣,这哪怕转世都抹不掉的嘞。”
当时只不过是在街边摆摊处凑了个热闹,得了个悲情传说,可稀奇了,见到这个朋友要讲,看到那个朋友要分享。
结合原主的残留记忆,莫非…是前世?
原主若是真丧命于徐祈年手中,他还会为她落泪嘛?
微翘细密羽睫下的清澈眸子因出神发了直,又被春桃娴熟的上妆手法唤了回来。
“春桃给您遮遮,您看,这就瞧不到了。”
“一颗淡痣而已,不必特意遮的。”
“不麻烦的,姑娘。”
春桃从木施上取下昨夜用火斗熨平整了的官服,伺候姑娘换上,浅绿色的官袍,腰间配了根银带,样式上与其他大人的并无不同,只是肩腰处窄了许多,衣长、袖宽都短了些。
因着要带幞头,就不能再编纷繁的发髻,只需简单的束发,干净利落、庄重严肃。
姜与乐倒是乐得这样,简简单单,行走办事都方便。
“姑娘记得,就去报个道,然后午间告假回来换身衣服,咱们还要去承远侯府呢。”
“嗯。” 她无奈地点点头,这是爹爹特意叮嘱刘妈妈过来吩咐的,即使她不愿,也不能不去。
马夫驾着马车,她靠着背垫,掀起布帘,时辰尚早,连河边的芳草都蔫哒哒的,但街沿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各式各样的酒楼招幌迎风飘摆。
马蹄辘辘,沿着西桦街行驶片刻,又绕了两个街口,才进入西大街,大理寺就位于西门进口北侧,这里多是官府机构,闲杂人等少有踏足,肃穆寂寂。
“齐叔,你先回吧,午间再来即可。”
“好嘞,姑娘。”
两只石狮子镇守在大理寺门前,朱红桩柱挂着一副楹联, “宽一分,民多受一分赐;取一文,官不值一文钱”,顶上是黑底金字金边的匾额,没有冗余杂饰,大气磅礴。
门口侍卫见她穿着官服立于门前久久不动,上前询问道: “你是何人?一介女子,怎来的官袍?”
对方语气很冲,一柄官刀握在手中,仿佛随时要出鞘架在她脖子上。
她挺直脊背,扶正幞头, “我是新上任的大理寺评事,今日是第一日,前来报道。”
“女子?”对方显然是不相信, “任命敕书拿于我验验。”
朝廷开设女官应是国家大事,他身为大理寺侍卫,怎么一无所知的模样?
姜与□□过大门往里面瞧了瞧,不禁腹诽:看来里面的官员并不欢迎我,没有通知侍卫,也未曾通知人前来引路办手续。
她伸手摸进左袖,正欲拿出任命敕书,熟悉的温润嗓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不用了,我识得她。”
凡人吃酒食至饱,被筑踏内损,亦可致死。——《洗冤集录》
宽一分,民多受一分赐;取一文,官不值一文钱。——古衙霍州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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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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