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的指尖在青灰陶坛的绳结上顿了顿。晨露还凝在院角那株老槐的枝桠间,顺着深褐的树皮滑下来,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小的湿痕。坛口蒙着的粗麻布已泛出陈旧的米黄,经纬间还嵌着几粒干瘪的槐花瓣——那是去年酿坛时,阿爷特意撒上去的,说要让槐花的魂跟着酒气养在坛里。
“该开了。”他低声说,声音被晨雾揉得发柔。身后的木窗“吱呀”一声轻响,阿芷端着白瓷碗出来,碗沿摆着两双竹筷,蒸汽裹着新蒸的米糕香飘过来:“砚哥,阿爷说开坛要先敬灶神,我把糕热好了。”
沈砚回头时,晨光刚好漫过阿芷的发梢,将那缕总垂在颊边的碎发染成浅金。他接过瓷碗放在石桌上,指尖碰到碗沿的温度,忽然想起十年前的那个清晨——也是这样的槐花香,阿爷抱着半人高的陶坛,让他踮着脚往坛里撒酒曲,说“糟香渡的酒,要连着人的念想一起酿,不然喝着寡淡”。那时阿芷还小,趴在石桌上数坛口的绳结,数到第三圈就忘了数,非要扯着他的衣角问“酒里能养小金鱼吗”。
他收回思绪,指尖勾住绳结的活扣。粗麻在掌心磨出细微的涩感,绳结解开的瞬间,坛口先是溢出一缕极淡的清香,像雨后槐叶的气息,紧接着,更醇厚的酒香便漫了出来,裹着蜜般的甜意,顺着院门缝往巷子里钻。阿芷忍不住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坛口:“好香啊,比去年酿的青梅酒还甜。”
“槐花酒要养足十二个月,差一天都不行。”沈砚说着,从石桌下取出一支细竹勺,慢慢探进坛里。陶坛内壁凝着细密的酒珠,竹勺刚碰到酒面,便有细碎的气泡往上冒,映着晨光像撒了把碎星子。他舀出小半碗酒,酒液是透亮的琥珀色,晃一晃,碗壁上挂着细密的酒痕,久久不散。
“先敬阿爷。”沈砚端着碗走到院中的老槐树下,那里埋着阿爷的牌位。去年深秋阿爷走时,也是这样的晨雾,只是那时槐叶已经落尽,枝桠光秃秃的,像伸着的枯手。他将酒液缓缓洒在树根下,酒渗入泥土的瞬间,竟有几片新抽的槐叶轻轻晃了晃,像是回应。
“阿爷说,这坛酒是给你寻古方壮胆的。”阿芷走过来,手里还拿着那本泛黄的《糟香录》。书页被风吹得哗哗响,停在夹着槐花瓣的那一页,上面是阿爷用毛笔写的批注:“槐酿性温,可驱湿寒,若配陈年酒糟入菜,更能解百毒。”
沈砚的目光落在批注旁的小字上——那是阿爷临终前写的,字迹已经有些抖:“砚儿,古方不在纸上,在渡头的风里,在酿酒的水里。”他指尖抚过那些字,忽然想起三天前在渡口老船家那里听到的话——上个月有个穿青布衫的外乡人,在渡头问过“二十年前酿槐花酒的沈家”,还拿出一块刻着“槐”字的铜令牌。
“阿芷,你还记得上个月来买糟货的外乡人吗?”沈砚忽然抬头。阿芷愣了愣,随即点头:“记得啊,他买了两斤糟鸭,还问阿爷是不是认识一个姓苏的先生。”
沈砚的心猛地一沉。姓苏的先生——阿爷生前最常提起的人,就是二十年前和他一起酿槐花酒的苏先生。那年糟香渡闹瘟疫,苏先生用槐花酒配着草药,救了半个渡头的人,可后来不知为何,苏先生突然就走了,阿爷再也没提起过他,只把那本《糟香录》里关于槐花酒的一页,用红布包了起来。
他转身回到陶坛边,又舀了一碗酒。这次他没有喝,而是将酒倒进一个青瓷碟里,然后从怀里掏出那块从阿爷枕下找到的铜令牌——令牌上也刻着一个“槐”字,和老船家说的一模一样。令牌刚放进酒里,酒液忽然泛起细微的涟漪,令牌上的“槐”字竟透出淡淡的红光,像是被酒气唤醒了。
“这是……”阿芷凑过来看,眼睛瞪得圆圆的。沈砚拿起令牌,发现令牌背面竟有一行极小的字,之前被铜绿盖着,现在被酒气浸过,字迹清晰起来:“七月初七,渡头槐下。”
今天就是七月初六。沈砚握紧令牌,忽然明白阿爷为什么要让他今天开坛——这坛槐花酒,根本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来找苏先生的线索。他抬头看向院外的渡口,晨雾已经散了些,能看到渡头那棵老槐树的影子,和院里的这棵一模一样。
“阿芷,你在家看着铺子,我去渡头一趟。”沈砚把令牌揣进怀里,又舀了一碗槐花酒倒进随身的皮囊里。阿芷拉住他的衣角:“砚哥,要不要带把刀?万一那个外乡人是坏人呢?”
沈砚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不怕,阿爷说过,槐花酒是善酒,喝了它的人,心不会坏。”他转身走出院子,槐花的香气还缠在衣角,坛里剩下的酒还在轻轻晃着,像是在等着什么。
渡头的风比院里的凉些,带着水汽的味道。沈砚走到老槐树下,这棵树比院里的那棵更粗,枝桠伸得更远,几乎要盖过整个渡口。他抬头看了看,发现树枝上挂着一个小小的布包,布包的颜色和坛口的粗麻布一样,也是米黄色的。
他踮起脚取下布包,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张泛黄的纸,纸上画着一幅地图,标注着从糟香渡往西南走,三十里处有一个叫“槐溪村”的地方。地图的右下角,有一个熟悉的签名——苏景年。
“苏先生……”沈砚喃喃自语。他刚把地图折好,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他回头一看,是一个穿着青布衫的年轻人,手里也拿着一个皮囊,皮囊上绣着一朵槐花。
“你是沈家的小子?”年轻人开口,声音很温和,“我叫苏墨,是苏景年的儿子。我父亲让我来等你,说今天槐花酒开坛,你一定会来这里。”
沈砚握紧手里的令牌:“你父亲在哪里?他为什么二十年前突然离开?”
苏墨笑了笑,从皮囊里倒出一碗酒,酒液也是琥珀色的,和沈砚坛里的一模一样:“我父亲在槐溪村,他说当年离开,是为了守住一个秘密——关于《糟香录》里缺失的那一页古方。”他将酒碗递给沈砚,“我父亲说,要喝了这碗槐花酒,才肯告诉你全部的事。”
沈砚接过酒碗,酒气裹着槐花的甜意扑面而来。他想起阿爷的话,想起坛里的酒,想起那些藏在字里行间的念想。他仰头喝了一口,酒液滑过喉咙,先是甜,再是醇,最后竟有一丝淡淡的暖意,从胃里散到四肢百骸,像是阿爷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这酒……”沈砚眼睛有些发热。苏墨看着他,轻声说:“我父亲说,这坛酒里,酿着糟香渡的魂,也酿着我们两家的缘。现在酒开了,缘也该续上了。”
晨雾彻底散了,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织出细碎的光斑。沈砚把空碗递给苏墨,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地图,忽然觉得阿爷从未离开过——他就在这槐花香里,在这酒气里,在这糟香渡的风里,等着他把古方寻回来,等着他把沈家的酒,继续酿下去。
“我们什么时候去槐溪村?”沈砚问。苏墨收起酒碗,指了指远处的渡船:“等潮涨起来,船就开了。我父亲说,到了槐溪村,还有一坛埋在槐树下的陈年槐花酒,等着我们一起开。”
沈砚抬头看向天空,云很淡,风很轻,槐花香还在鼻尖萦绕。他忽然明白,古方不是藏在纸页里,而是藏在一代代人的坚守里,藏在每一滴用心酿出的酒里。就像阿爷说的,糟香渡的酒,要连着人的念想一起酿,这样才不会寡淡,才不会失传。
渡船的橹声在渡口响起,潮慢慢涨了起来。沈砚跟着苏墨走上渡船,手里的皮囊还带着槐花酒的温度。他回头看了一眼糟香渡,看了一眼院里的老槐树,忽然笑了——阿爷,我找到线索了,我会把古方寻回来,会把沈家的酒,酿得比以前更香,更醇。
风从河面吹过来,带着水汽和槐花香,拂过沈砚的脸颊。他知道,这只是寻踪的开始,接下来的路还很长,但他不怕——因为他有阿爷的念想,有槐花酒的暖意,有糟香渡的魂,陪着他一起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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