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期间,蒙学休假不上课,农田中踩踏的声音代替了琅琅读书声,大部分的学生、孩子都去了田里帮忙。陆猫猫在去监工的路上碰到过一次余旭,当时余旭正推着一车粮食回家,和陆猫猫简单地点头示意。
陆猫猫见余旭一身短打,裸露在外头的地方都晒得黝黑,就知道他下地是真的出力,不禁说,“堂伯祖父的家教可真严。”
“畴老爷子担心家中子孙好高骛远,不能脚踏实地,小公子们到了一定年纪都要下地。”管家在一旁解释说。
“堂伯祖父眼光长远。”
“畴老爷子一直坚持要耕读传家,考不上功名还可以种地。其他几位族老也同意他的看法,但家中的公子都不下地。咱家住在京城,亲自种地会惹来众多目光,否则老爷子也会这样鞭策公子们。”京中的人都是富贵眼,二三品大员的家眷种地会引来养望、鄙陋等非议,动不如静。
“所以大舅哥才没下过地啊。”陆猫猫语气遗憾。
管家不想懂姑爷的遗憾,怪只能怪姑爷开始时头脑不清楚,在常安公子提出教导他时不识好歹,老爷子和公子才想这么多法子磨砺他。
到达另一个村子时陆猫猫一行又遇到了余明,族长和他们家都在这个村子里买了地。
陆猫猫见余明认真地给他招来的短工收发农具,催促他们快点收割谷子,见人割的不仔细还会气急败坏的骂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从余明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如果不好好努力,将来他要做的可能就是这些事。
地主也不好当啊。
监工时的所见所闻让陆猫猫意识到他之前的想法还是肤浅了,就算带着小鱼做地主公、地主夫郎也要有能耐立得住才可以。
田里的收割持续了半个月才结束。但收割完谷子秋收还不算结束,普通的农人还要晒粮食收粮食入粮仓,地主们也要开始收租子。
这种大事,余常安自然不会让陆猫猫缺席,他让管家继续带着陆猫猫,并且叮嘱陆猫猫多看多学。
大部分的佃户都是淳朴的,在他们去之前已经把租子准备好了,就等着主家来拉。也有碰到刺头的时候,余管家处理这些经验丰富,三言两语就能解决,陆猫猫看得叹为观止。
这天他们刚到陈家村陈九家,陈九就对余管家哭诉今年的粮食不够吃,想再拖欠一年租子。
“你家已经欠了三年了。”余管家吊起脸说。
“管家说的是,可我现在是真的还不起,要是把欠的租子都补上,今年就要揭不开锅了,家里老的小的都要饿死。”
“那就把今年的先交了。”管家说,“今年大丰收,交了租子,剩下的粮食过个好年绰绰有余。”
“我家四哥儿今年二十了,再不出嫁就没人要了。嫁妆一准备,家里还要拉下饥荒。可不管他,我这心里不落忍。管家你就行行好,让咱家再欠一年吧。四哥儿这辈子都会感激你的大恩大德的。”陈九向管家卖惨的同时拉出一个身形瘦弱的哥儿,就是陈九口中的四哥儿。
陆猫猫见那哥儿瘦的跟个骨架子似的,眼球突出,皮肤粗燥,双手布满了老茧,他爹把他拉出来也不反抗,就在一旁木木地站着。
“你前两年就说要给你家四哥儿准备嫁妆,到现在人没出嫁呢。”管家嗤之以鼻。
“这不是前两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吗,今年一定会出嫁。”陈九讪讪地。
“你前两年存的嫁妆够用了。我不管你们家办不办事,办的是白事还是喜事,该交的租子就得交,我余家的地不愁租不出去。”
听余管家要收回田地,陈九急了,“咱家十口人,全靠佃的这些田过活,管家你要是把地收回去,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收不到租子,完不成主家的吩咐,你要的是我的命。”
“不是我不想交租,余家的租子最是公道,我们全家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赖账,实在是哥儿出嫁要粮食,再宽限一年吧,明年一定把今年的补上。”陈九为自己辩解,又拉着哥儿跪到了陆猫猫跟前,按着他给陆猫猫磕头,陆猫猫虽一直没有说话,但从他的穿着、站位上看,陈九觉得这个脸嫩的公子哥一定是个地位不输管家的贵人,“公子,我让四哥儿给你磕头了。求求你,再宽限一年。一年的租子对你来说只是三瓜两枣,关系的却是四哥儿一辈子的大事。”
陆猫猫吓了一跳,回过神许久才说,“管家说今年丰收,交完租子并不影响你们过日子。”
“可孩子的嫁娶怎么办?”
“四哥,快求求公子。”
陈九继续按着那位叫四哥儿的磕头,他在赌陆猫猫是个心软的人,让四哥儿多磕几个头,这个年轻的公子说不定能把今年的租子也给他们免了。不一会儿陆猫猫就发现四哥儿的额头红了,麻木的眼神中没有一丝情绪,好像一具行尸走肉,陆猫猫实在受不住有人这样给他磕头。
“别磕了,你叫四哥儿,今年嫁人是吧。”
“是是,等忙完就给他相看人家。”陈九以为这个年轻的贵人心软了连忙回道。
“租子还是要交,他出嫁的时候你通知我一声,我给他添妆。”
陈九没想到陆猫猫这么说,租子多少,一个小哥儿的嫁妆又才多少,“嫁妆该由当爹的准备,怎么能麻烦贵人?”
“不麻烦。”陆猫猫想了想又补充说,“前提是你真的给他找了一个好人家。”
“管家,你把事情记下来,他家今年要是没有交上租子,没把哥儿嫁出去,咱们的地就算荒着也不再租给他。”
“是,姑爷,我记下了。”
“贵人……”
陈九还想请求,陆猫猫却转身出了门,让管家继续主持陈九家收租的事。也就没有看到四哥儿眼中凝聚起的微弱生气和对他的感激。
等管家出来,陆猫猫迎上去略带担忧地说,“管家,我没给你添麻烦吧。”
“没有,这起子人欺负姑爷面生。再发生这种事,姑爷只管不松口,剩下的我来处理。”
“嗯,我知道了。”
“姑爷今天做了件好事啊。”
“我只是见那哥儿太可怜了。”陆猫猫忍不住叹息,不知道受了什么样的搓磨,才让一个人眼里一点光都没有。
“三年前发生了一场小旱灾,许多人家都遭了灾,再收租可能真的活不下去了,就宽限了一年。第二年大多数人家都补上了,这陈九家的不交不说,也是用给他家哥儿说亲的借口,求咱们再宽限一年,我瞧着那个哥儿可怜答应了。结果两年了,哥儿还没有嫁出去。这是他第三次跪求了,如果今年再让那个陈九吃到甜头,他们家的哥儿、女眷接下来年年都要给咱们下跪了。”
“我也是今年才知道,那个四哥儿上头的哥儿哥哥还有两个姐姐,要在家干活儿到很大的年纪,陈九才让他们出嫁,没有嫁妆年纪又大,找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家,有姑爷的话,陈九要是还想租咱们的地,给四哥儿找的人家不会太差。”
“造孽,希望这样吧。”
收租让陆猫猫见识到了许多家庭,普通人家都差不多,不幸的是各有各的不幸,心情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影响。余常安担心他触景生情哀怜身世,找他聊了聊,“你觉得那些人可怜。”
“不知道。”幸福、可怜与否,端看从哪个角度看问题。从道的角度看,万物一体没有好坏之分。从佛的角度,那就是众生皆苦。而站在猫的立场,他们投的都是人胎,不是动物,可怜什么。
余常安挑眉,“那你难受什么劲儿?觉得我们是坏人”
“没有。”陆猫猫听过一些关于体制、系统之类的议论,当前的社会生态,这个位置你不占,别人就会来占,换了人也不会发生实质的改变,因此指责别人或苛责自己都没有必要。
“我只是担心自己将来连个地主都做不了。”别人惹了他,他报复回去理直气壮,可如果总让他处理四哥儿这样的问题,他会抑郁的。
见陆猫猫意志消沉,余常安懒得打击他,“我听说你舍出去一副嫁妆。”
“嗯,我本来打算给一百文钱,管家说太多了,给几斤粮食,几块布头就够。”陆猫猫回答,“我之前打猎还剩了两块兔皮,我打算把兔皮给他,再给十斤粗粮、十文钱。”就当替猫儿积德了。
“出去一趟就舍了副嫁妆,你的确当不好地主。”
“知道族长家是怎么攒住钱的吗?”
“抠。”陆猫猫十分肯定地说,“我瞧着族长是把儿孙当管事牛马用,这样可以少花工钱请人。”
“观察的倒是细致,还有心狠。”如果是余明去那个陈九家收租,或者让管家自己处理,就不会有送嫁妆的事。
“大舅哥,这就是大户人家和普通财主的不同?”
“其实没什么两样,就是大户人家事情多,请人买人的钱省不了。你将来如果不想亲自面对这些,可以培养几个心腹代为操劳。”余常安这次可以说是掏心掏肺了。
“嗯?”
“余谷子、余麦子。”
“他俩不是小厮书童吗?”
“笨死你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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