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尔推开帽子店的门,门上铜铃发出叮当一响。柜台后面坐着的男人听到响声,立刻就满面堆笑地抬头来看。德尔透过玻璃门看得清清楚楚,此人一秒钟之前还是面无表情,一秒钟之后就换上了这副比见了亲人还友好的表情,这让德尔差点社恐发作,强忍着自己冲出门去的冲动。
开什么玩笑,乔还在这里看着。他无所谓,但他可不想让乔觉得他神经,可不想让乔看扁他。
此人年龄与德尔相仿,看起来大概三十来岁,嘴唇上方和下巴上都留着胡子。他的打扮较街上的行人更花里胡哨一些。他穿了一件燕尾服,剪裁得方方正正,每一个边角都一丝不苟,又特别锐利。德尔很难想象任何人穿着那种东西走路——那种坚硬的衣服可不会为了里面的人而妥协,那些笔挺又僵硬的线条让穿着它的人难以做出任何自然柔软的动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衣服穿了人。
而他燕尾服底下穿了一件立领衬衫,不用说,看起来也很难活动。衬衫的两侧领子一高一低,高的那端直戳下巴,低的那端还没能罩住脖子。
“卡多斯·格莱姆维尔,”此人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德尔发现他那身尖锐的衣服居然没有因为这个动作而泛起一丝褶皱,“格莱姆帽子店的店长兼设计师。二位看起来不是本地人?”
德尔心里一惊,心想,这家伙怎么看出他们不是本地人?明明他们的穿搭已经非常入流了。他想要搪塞过去,却听到乔说:
“对啊,我们从别的地方来的。”
“别的地方。”卡多斯·格莱姆维尔咀嚼着这几个字。
“别的地方。”生怕乔一下子把蓝霜公馆的事情招了,德尔赶紧这么坚持道。他一想也是啊,虽然他自己是好好伪装成本地人的,乔那一身确实对海弥尔城来说太奇怪了。这个卡多斯·格莱姆维尔会怀疑也是很正常的。
德尔盯着卡多斯的眼睛。卡多斯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德尔用他能积攒起来的全部魄力盯着卡多斯看,后者终于败下阵来,不再继续好奇打探,从善如流。
“那可真是太荣幸了,我想格莱姆帽子店是你们逛的第一家帽子店?”
“在海弥尔城进的第一家帽子店。”德尔指出他话中的不严谨之处,心想,他逛的第一家帽子店当然得是他父亲开的泰伦特帽子店。
卡多斯抽搐着嘴角微笑一下,两手戏剧化地向两侧展开,好让两位客人将帽子店中琳琅满目的商品全看个够:“格莱姆帽子店,二位,是一家特殊的帽子店。格莱姆帽子店和你们之前见过的那些庸俗货可不一样!”
德尔感到“庸俗货”这三个字深深刺痛了他的自尊心。
于是德尔立刻反问道:“那您倒是说说您的格莱姆帽子店有什么不同之处?”
卡多斯对德尔展开灿烂的微笑,让德尔瞬间意识到卡多斯就是在等着他来问这句话。卡多斯可算是算准了,他从货架上捧起一顶大黑礼帽,放在他自己头顶。乔立刻就惊喜地吸了口气,因为在卡多斯把礼帽戴上的一瞬间,礼帽当中就窜出许多条金属制的机械手。这些机械手甚至可以自由伸缩长度,它们伸向四面八方,涌向这小空间里到处都是的货架,一个一个捧起那些花里胡哨、装饰繁多的帽子。机械手以卡多斯头顶为中心发射状地伸展开了,它们托举着帽子的样子让德尔想到游乐园里的转转杯。德尔能看出乔对这琳琅满目的花哨景象打心底觉得新鲜有趣,这让他在他自己都没觉察到的情况下添了几分郁闷。
随即,就像转转杯一样,机械手们举着帽子们转动起来了,帽子被一顶一顶送到德尔和乔的眼前来看,紧接着又被转走,换新的帽子迎上来,就像不断推动着的、拍击着海岸的海浪上长出的鲜花一样,层层叠叠络绎不绝,让德尔看得眼花,每一顶奇形怪状的帽子都成了转瞬即逝的虚影,与此同时卡多斯用从容却又神经质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喊着:
“可以查看世界时钟的礼帽!可以展开帽檐变成雨伞的宽檐帽!配有侦察用单片眼镜的贝雷帽!可以互相通讯的遮阳帽!可以放大声音的牛仔帽!可以释放出烟雾弹和障眼法的费多拉帽!”
德尔努力仔细观察,发现果然,那顶大礼帽上都是大大小小堆叠的时钟,而宽檐帽的帽檐展开来足有一米多长。贝雷帽的下端连接着黄铜边框的单片眼镜,而遮阳帽的绳子上有不引人注目的话筒状传声装置。牛仔帽的帽檐底面有极细的精密金属装置,薄薄一片贴在上面。费多拉帽的帽顶处似乎藏有机关。
还有更多的帽子,一顶顶被推过来又推过去,德尔在帽子组成的包围圈和秀场里感觉到一种喘不上气的眩晕。太荒唐了!这些帽子早就已经脱离了帽子的功能,几乎都是披着一层帽子皮的别的东西。但是他心里已经不得不对这个卡多斯肃然起敬。
这个人是一个了不起的发明家!
德尔曾经认为,继承泰伦特帽子店就意味着无聊。帽子就算再怎么好看,也不是什么重要东西。开帽子店再怎么成功,也很难称之为宏大理想。但是他错得多离谱啊。看看这个卡多斯,在机械手的中间抱着臂站着,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卡多斯用德尔看轻的老本行实现了人生理想!
终于,在德尔快要真的晕过去之前,帽子的旋转终于停止了。机械手将帽子一顶顶迅速放回原来的货架上,然后缩回了卡多斯头顶上的黑色大礼帽当中。
卡多斯看着目瞪口呆的德尔和乔,满意地拍了拍手:“您放松心情,就随便看看,好吗?”
德尔木讷地点了点头,不用卡多斯再说什么,就小跑到货架跟前,把那些奇形怪状的帽子举起来翻来覆去地看,再小心翼翼地捧着放回去,就好像拿着的是什么金块似的。
德尔认为,就算是爱斯铃·雷施的魔法,在这些帽子面前也得甘拜下风!
乔在德尔身边,只是单纯地觉得新奇。他就跟在德尔后面走,把德尔放回的帽子拿起来摆弄两下,看不出什么门道,就又给还回去。
“这些帽子虽然功能有趣,”乔评论道,“但其实缺乏美观。线条过于生硬,配色的冷暖也不算协调,要素堆叠太多了,看起来乱。”
德尔的嘴角抽了一下:“你又不懂。”
乔惊讶地张开了嘴,想了想又把嘴闭上了。
德尔却还没放过他:“你就知道好看不好看,格莱姆维尔先生的这些奇妙的帽子,可不是那么肤浅的东西。”
乔一声不吭。德尔说完这句话没有得到回应,向乔的方向看了一眼,看到乔已经转过身去,就认为谈话已经结束了,自己已经说服了乔,所以他继续观摩那些帽子。
看过一遍之后,德尔选了一顶黑色博勒帽。只需要触碰帽檐上的一个小开关,就会从上往下延伸出一副与帽子浑然一体的防风镜。当然这不是普通的防风镜——透过这副防风镜能看见附近方圆三十公里的地图,还有一个红色光标显示他的位置。
甚至在防风镜的左右两侧还各有两颗旋钮,分别调节大小、上下、左右、角度。见过希望之城大世面的德尔不觉得一幅可以缩放的地图有什么特别的,可是考虑到这全是用一副简单的防风镜做到的,又巧妙地镶嵌进帽子里去,再加上海弥尔城根本没有希望之城的科技水平,这就很能体现出价值了。
以及,他们刚来到海弥尔城,人生地不熟,需要地图。买这么一顶帽子,不仅在海弥尔城有地图,之后如果蓝霜公馆再飘到别的地方去,那可就是处处都有地图!
当然,价格也不便宜。蓝霜公馆的房客可以将原先世界的积蓄提取出来,换成通用币放在钱夹里。这个钱夹自然也是魔法道具,可以把里面的钱换成任何一种货币,实时汇率是按照购买力计算出来的。对方要什么币,就付得了什么币。
为了这顶帽子,德尔烧掉了五百通用币,相当于四分之一台电脑。
乔没有买东西。每当德尔对他说点什么,他就“嗯”一声。
德尔把新买的博勒帽戴在头上,卡多斯·格莱姆维尔收起钱,开始给二人推荐景点。
“沿着这条街一直走下去,”卡多斯做了个手势,“是颠茄大剧院。整个海弥尔城最大的剧院,在整个霍洛克公国也是鼎鼎有名的。他们不只有各种舞台剧,还有歌剧、音乐会、魔法秀……”
“魔法秀?”德尔很感兴趣。
“有的时候是魔术,有的时候是魔法。”卡多斯点点头,“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我自己就是颠茄大剧院的常客,他们还有一些空白票,我去的次数多了,就送了一些给我……”
卡多斯探手进口袋里翻来找去,数出两张纸质票来。票上有烫金花纹,边框和四个角都有华丽的金色绣线包裹着,而中间则是一种泛着琉璃光泽的透明材质,形似很薄的、可弯折的玻璃。
票上印着颠茄大剧院的章,但是演出剧目和场次一栏是空的。
卡多斯将两张票递给德尔:“感谢惠顾,先生,这两张票送给您和——”
卡多斯犹豫地看了一眼乔,不确定二人的关系。
“我的伴侣。”德尔说。
卡多斯莞尔一笑:“送给您和您的伴侣。希望你们享受在海弥尔城的约会。”
德尔接过票,开心地道谢,在脑海里开始想象颠茄大剧院的样子。和乔一起走出门后,乔也开始主动和德尔搭话:
“我猜你想看魔法秀,是不是?”
德尔用力点了点头:“不知道海弥尔的魔法师有没有爱斯铃厉害。我本来想看爱斯铃的瓦雷里大赛来着,但是爱斯铃已经不干了,我看不成。”
“搞什么,原来是爱斯铃的代餐?”乔揶揄道。
“也是给我们的未来指一条明路呀。”德尔双手交叠放在脑后,走路的步子也变得越来越轻盈、越来越无忧无虑了,“离开希望之城之后,处处都用得上魔法。帽子店的事放在一边,首先我们都需要转职成魔法师。这才是最实际的。而且你也喜欢魔法,对吧?”
“当然喜欢,”乔微笑了,“谁不喜欢魔法呢?”
德尔听闻此言,突然想到自己可以教乔魔法啊。爱斯铃教他,他教乔,这样又保证了充足的二人独处时间,甩掉花猫,真不错!正这么美滋滋地想着,德尔听到乔突然在他耳边喊:
“看路!”
德尔和一个不知道从哪窜出来的金发高个子青年撞了个满怀。青年把领子竖了起来,压低了一顶白色礼帽,看不清面部细节。这么一撞,虽然两张票被德尔好好放在衣服口袋里,头顶的帽子却掉了。德尔眼睁睁看着帽子掉进了地上的一个脏水坑里。
“啊啊……”
德尔看到他花了重金新买的帽子居然开始冒烟了?
什么情况!帽子的边缘开始溶解了!
乔一把将帽子捞了出来,帽子仍然在滴答水。脏水碰到的路面虽然完好无损,可是在沾上一个被别人丢弃的齿轮时,齿轮顷刻间就变成了黑色的。
“酸性液体……”乔喃喃道。
德尔满心错愕,抬头要找那个金发青年问责。可是那家伙早就跑没影了。
德尔半张着嘴站在那里,看着乔手里的已经不成形的帽子,欲哭无泪,觉得他自己的心都快要滴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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