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乜着眼,漫不经心道:“祖宗成法?那都是哪年月的旧黄历了。这屋檐接水代接代,新朝不管旧朝账。太祖皇帝时倒是严刑峻法,凡干政的宦官皆处以剥皮酷刑。可是自太祖皇帝后,你见哪位宦官因干政被剥了皮的?咱又不打算做‘二皇帝’,难道能像武庙时的刘瑾那样凌迟而死么?”
徐爵见冯保不以为意,又向前迈了一步,卖弄壮胆,故意如此做作道:“干爹不提,儿子也不敢说,有些事儿真是邪乎的很,让人不信都不行。去年我去关帝庙给您求了一签,真正灵得紧!正是八十六签,陶倚治生,上吉。”
“怎么解?”冯保放下手中刷子,将徐爵递上来的竹签拿将起来细看,只见如意云头上正是第八十六卦的挂名,底下还有一首签诗曰:一舟行货好招邀,积少成多自富饶;常把他人比自己,管须日后胜今朝。
徐爵见引起了冯保的兴趣,忙到跟前细细分说:“庙祝解得:鸿运将至。人得意时,要更加谨慎,不可矜夸,更要己立立人,己达达人。当时我就想着这意头忒好,眼见得签不久后干爹就提督东厂,今儿更是了不得,这眼见着干爹就要掌印了,这卦灵是不灵?”
冯保矜持地点了点头,反而出口骂詈:“好无赖贼!又来调喉!掌印的事情不可在外乱说,鸭子没吃到嘴里随时会飞,还没尘埃落地的事情谨防鸡飞蛋打。”
徐爵恭顺地低头答应是的一字,知道冯保又想起了前两次本应顺利升掌印的职位,却被高拱横叉一杠子搅黄的事情,这事本与他今日的目的相悖,于是忙出言岔开:“我又拿着这签去找了白云观的吴师父。”
“都讲怎么说?”
“吴师父道:这可应到管鲍为贾之典,又说了一大篇话,我也学不上来。”徐爵说着从袖口中掏出叠成方胜样式的一篇纸,展开念道:“此签凡事应渐进,不可欲速,不可欺心。如贸易者,虽值物货当行,亦宜为人设想,两得其平,自然渐入佳境。若专求利己,必致损人,天道岂佑之乎?”
徐爵念完,将纸递给冯保,倒是问:“干爹,这管鲍为贾之典跟这签有何关系?”
冯保将这篇字仔细折了起来,心中暗暗忖度,闻言,用折起来的一角拍了拍徐爵的额头,“叫你不仔细读书!内书房的功课都还给先生了?从今儿起回去一天一篇文一张字,做不到就卸了差事,这浅见寡识的样子,咱带出去丢人!”
这管鲍为贾之典是讲得春秋时,管仲与鲍叔牙处微末地,合作买卖。等到分红时,管仲多自留,鲍叔知之,不以为贪,知其贫也。后鲍叔牙为齐桓公大夫,推荐管仲为相。其善全交道,有如此者。
冯保喃喃道:“管鲍为贾、管鲍为贾,这是知人、体人、容人之道。你刚刚说什么来着?李家要修阴宅?”
“是的,干爹,据说李都督请贵妃或太子赏赐这项银子。”
冯保两掌一合,道了句‘好!’转而对徐爵道:“你不是想去烧一烧首辅的热灶么?去试试吧!”
这话实在诛心之言,吓得徐爵一个磕巴没打,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干爹饶命!干爹饶命!儿子绝无二心!儿子……”
“我还没死呢!”冯保一声断喝,止住了徐爵的求饶,转而用柔婉的嗓音道:“咱还没死呢,轮不到你来这里号丧,去!”
徐爵这才知道冯保不是在说反话,忙磕了一个头,连滚带爬地退出去了。
却说隆庆皇帝驾崩时是隆庆六年夏天,因为太子早立,所以帝位的交接是毫无疑问的事情,虽然太子朱翊钧年幼,但是胜在名正言顺,不曾出现祸起萧墙、帝位之争,这对天下臣民是十分有利的,已然是国朝大幸!
不过在小太子真正登基之前,尚有众多礼仪:
先是大学士高拱领衔上《劝进仪注》,内阁辅臣兼礼部尚书的高仪将礼部拟定的《登基仪注》随疏附上。
五月三十日,文武百官率军民人等于会极门上表劝进:伏以三灵协祐……钦惟大行皇帝,仁孝俭勤,文明中正,觐光扬烈绍二百年……敬惟皇太子殿下,狥齐岐嶷,恭敬温文,日就月将……惟以承祧为重,固宗庙、社稷之攸……嗣我列圣之不图,履至尊而制**,接古帝王之正统,苻中国以绥四方,揭日月于重华,保乾坤而永泰!
朱翊钧这时要按照流程作答,一个字也不能错,每个步骤都要有恰当风仪,答曰:“览所进笺,具见卿等忧国至意,顾予哀痛方切,继统之事,岂忍遽闻,所请不允。”
意思是见到你们的上表,知道你们忧国忧民,但是我实在伤心,继位之事实在太突然了,我也没有什么准备,就暂时不答应你们了。
这等‘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的事情还要反复三回,每次进词、谦词均有不同,这就是三辞三让,所谓‘礼’!
最后一回,朱翊钧身着绖服来到文华殿,接受百官第三次劝进,答曰:“卿等合词陈请至再至三,已悉忠恳,天位至重,诚难久虚,况遗命在躬,不敢固逊,勉从所请,乃谕礼部择日具仪以闻。”
意思是你们一次两次三次的上表,我知道你们忠心,皇位太重要是不能长时间空缺的,况且父皇遗命我登基,所以我不敢不从,只能勉强听从众人的请求,让礼部选择时间举办仪式吧!
朱翊钧坐在文华殿的丹墀之上,六月火云散,蝉声鸣树梢,暑日的阳光映着黄灿灿的瓦片,灿烂得人眼晕,好容易走完所有礼仪,听完深奥艰涩的《劝进仪注》,朱翊钧便要召内阁六部的大臣进殿,便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阵喧哗声。
“大伴,怎么回事儿?”
冯保似也不知,一个眼神示意旁边的小黄门前去查看,不上片刻,那小黄门忙快步疾驰进文华殿中,一张脸上神采飞扬道:“主子,今儿角门柱上无缘无故出现了‘天下太平’四个字,当值的奴婢们都诧异万分,那字怎么擦都擦不掉,可见是神迹啊!”
冯宝听了这话,忙不迭地跪下颂圣道:“真乃天降祥瑞,奴婢恭贺主子!”
到了这个地步,无论真心还是假意都只有一个选择,高拱领着众大臣皆跪下了高呼:“臣等恭贺太子。”
因为尚未改元、也未登基,所以朱翊钧现在并不能称之为皇上,他神情一顿,眼神在殿中众人身上扫过,高拱、张居正、高仪、杨博、葛守礼、王国光、张守直、吕调阳、刘自强,再远一些的官员脸色不十分清楚,众人脸上都浮现着淡淡地喜悦和欣慰,看不出别色。行吧,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玩什么聊斋呢?
“走,咱去看看这‘天下太平’!”于是朱翊钧领着众人到了文华殿东角门,那四个大字写于柱础上。
朱翊钧一见就笑了,在众人诧异中仰头看这字体,边看便笑,看完就道:“高先生,你近前来!”
高拱不明所以,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再前一点,站到这里,放松些。”说着朱翊钧在柱前半丈处用脚点了点,示意站到此处。
高拱眉头皱起,并不明白小太子这是何意,见他举止轻佻,心里怫然不悦,文武百官皆是朝廷重臣,不是来陪着孩子玩的。
朱翊钧见他脸色不悦,只当看不见,也不睬他,看看那几个字,再看看高拱,摇摇头,抬手示意他回列,然后再仔细观察众大臣,道:“高仪先生上前来。”
高仪上前走到了刚刚首辅站着的位置,此时朱翊钧才点点头,示意可以了。
众人更觉太子在弄喧捣鬼,没形没影的,作将出来。其中最觉奇怪的就是冯保了,他自小陪伴朱翊钧,小太子的脾气不说摸得十分准确,但也有个七八分,今儿这个反应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上前一步,低声问道:“主子,您这是?”
“大伴,你说这是天降祥瑞?”
冯保见他问得奇怪,仔细着未敢答话。
“我知诸位大人俱是词翰两工,难道看不出这上天降下的祥瑞,字写得着实普通了些?”朱翊钧好笑道。
这话一出,众臣皆是一静。
本就是新旧两朝交替之际,有祥瑞之事,大家心照不宣地凑个趣,哄一哄小太子,本也无可厚非,谁知新君虽然年轻,倒是不好糊弄。高拱是首辅,欲要上前答话,就被朱翊钧一把止住。
“高先生不必说,我知你要说什么。”朱翊钧板下脸来,对着文武百官肃容道:“皇考刚刚龙驭上宾,咱还没当皇帝呢,就天降祥瑞,这上天恐怕不是在说咱这皇帝当得好,倒像是在说父皇死得好!”
冯保当即颜色大变!这等诛心之言,令文武百官蓦然变色!众人齐齐跪了一地,道:“臣等万死!”
“大伴!”
冯保膝行上前,叩首道:“奴婢万死。”
“何必万死,人只有一命,死一次就够了。自来天书之伪善惑人主也,吾不取。能在文华殿柱础上写字的,逃不出宫内的范围,皇宫的安防是你的职责,查出是谁写的,不难吧?”
“奴婢即刻下去查!”
朱翊钧点点头,对众人道:“都起来吧!不愧于人,不畏于天。我与诸君共勉。”
众人谢恩而起。
新年开工第一天,大家过年好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第 19 章
点击弹出菜单